過了大概三十分鍾,樓裏又衝出來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穿一件白背心和運動大褲衩,敞著顫巍巍的肚皮跑了出來,直奔小區外的沙發和女人回合了。

這兩個鄰居我不太認識,保安認識,他上前勸架,男人低頭認錯,女人憤怒了一會兒又喜笑顏開,兩個人手拉手地回來了,他們的拖鞋擦在地上泛出同一股橡膠味,走過我的時候我拉開膠帶刺啦一聲,補好了最後一道裂縫,把車推到一邊停好。

這對鄰居看起來是沒完全和解,大概九點多的時候又開始激烈爭吵,我拉開窗簾往下看,這兩個人在路燈下互相撕扯,女的瘦弱男的魁梧,打起架來男的像是在捶一個沙袋,女的像在攀登高山,撕撕扯扯像是跳舞,保安從保安室裏晃了一下燈出來,就任由這兩個人你來我往。

我在五樓對他們彼此之間辱罵的汙言穢語隻能聽個皮毛,但我想住在一樓二樓的住戶可能會出來製止,但九點半這個時間多數人還沒有睡覺,我估計大家的忍耐時間是半個小時。

洗漱完我穿了件寬大的T恤當睡衣,掀開窗簾看樓下的動靜,這兩個人似乎罵累了,離得稍微遠了點,隔三五分鍾罵一句,戰局顯露疲態,預計三十分鍾內休戰,今夜或許安眠。

正當我這麽想,忽然男的罵了句什麽,一下子擊潰了女人的心防,迅速跳腳,撲過來對著男人就是一巴掌,男人立即站起來還了一巴掌,還揪住了女人的頭發往外扯,廝打了一會兒,把她推出小區外,還踹了一腳。

女人倒在地上嗚嗚地哭,男人終於不再回頭,狠狠地扭回腦袋回樓裏來了。

女人在地上坐著不起來,我看了眼手機,約莫有五六分鍾,難道是踹了這一腳把肚子踹壞了站不起來?我拿起手機往外走,也沒顧得上下半身隻有一條**,把拖鞋甩得啪啪直響。

跑下樓的時候,那個女人居然慢慢站起來了,捂著肚子朝那個沙發走。

我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女人走到了沙發旁邊,卻沒有坐下。

我稍微走近,忽然看見了沙發上多了個人。

甘玲。

甘玲還是那一身黑色衛衣,胡亂地把帽子戴著,沒看見那一頭亂發我險些沒認出來,她就側身躺在沙發上,鞋子隨意地踩著扶手,胡亂地踩髒了一片,占據了整張沙發。

女人無處可坐,隻好捂著肚子站在旁邊喘息。

我不是個熱心做好事的人,女人能夠站起來,哪怕看起來虛弱也好像和我無關了,再加上甘玲坐鎮,我三分勇氣都變成了負數,立即就要轉頭離開。

然後我聽見甘玲說:“憑什麽?不。”

女人的聲音似乎大了點:“我就坐會兒,歇歇……”

甘玲說:“我要睡覺了。”

這個女人好自私!這也不是你家的沙發,你憑什麽不讓人歇會兒!我又走近了,甘玲斜著眼看見我:“你也坐一坐?”

“我不坐,我說,這個沙發也不是你的,讓她坐會兒吧。”

“也不是你的呀。”甘玲似笑非笑,眼底盡是嘲弄。

這個人一開口就讓人討厭,極其刻薄,說話時兩片嘴唇一敲,就像是喪鍾一樣難聽,那雙眼睛好看的弧度全用來刺傷別人,像兩把薄薄的柳葉刀。

我無意主持公道,也不想牽扯太深,我說:“她看起來不舒服……”

“不舒服去醫院呀,躺這兒,明天誰收屍啊?我麽?”甘玲說話越說越難聽,讓人喘不上氣,說完人就一頭倒在沙發上,把帽子攏了攏,背對我倆,似乎就要睡著了。

捂著肚子的女人轉過頭,我嚇了一跳。

麵色蒼白,冒著冷汗,嘴唇青紫,哆嗦得像是在臘月寒風中凍了倆小時。

我就去拍了甘玲一下:“讓她坐會兒吧,你看她——”

這話著實是有點兒軟了,我不擅長衝突,甘玲很擅長,我就算跟人吵架也嚷不過三句就自己哭了,也不是我想哭,就是情不自禁,當著甘玲的麵兒,我願意當個窩囊蛋,不願意當個愛哭鬼。

所以我不跟她吵架。

甘玲一下子笑得噗嗤一聲,轉過頭來雙臂交叉,翹起二郎腿來,用鞋尖指了指那個女人,又抬起下巴看我:“她有病,就去醫院,你聽不懂?還是老師呢。”

她嘲諷得我怒上心頭,可我還是不想吵架,想來想去,我幹嘛像個替人搶地盤的小弟一樣搶這條沙發呢,人家都不要了,你甘玲想當個寶就當吧,我不稀罕。

我於是要去拍女人肩膀,打算用我的電動車載她去醫院。

甘玲像是知道我將要說什麽,忽然說:“我看這情況也挺嚴重,別顛簸了,叫個救護車吧。”

我就拿出手機,甘玲忽然說:“誒呦還是蘋果呢!”一把搶了過來拿在手裏,幹脆利落地卸掉我的手機殼摩挲了一會兒。

我被這一連串的動作驚呆了,那個受傷的女人顫巍巍地拿出手機,走到一邊自己叫救護車了。而甘玲摸了一圈,又毫無禮貌地把我幾個APP點開看了一圈,還打開相冊往上滑,我氣急敗壞地跟她爭搶手機,甘玲最後把手機還回來。

“殼!”我伸手去要,甘玲又壓低聲音:“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凶手是誰,我就還給你。”

我說那你拿著吧,甘玲反而還給我了,不動聲色地朝著那個女人抬了抬下巴。

這人是有些耽誤事兒,但我回頭看時,那個女人已經靠著她丈夫站定了,不知道那個男人什麽時候下來的,蹲在旁邊抽煙,看見我和甘玲,舉了舉手裏的煙頭,女人捂著肚子靠著牆一言不發。

身後一陣瑣碎的聲音,甘玲已經把帽子重新戴好,把自己蜷縮起來,麵朝沙發靠背又睡下了。

沙發瘸了一條腿,一邊高一邊低,正方便甘玲頭朝著大馬路臥著。

我拿著手機站在原地,想了想,把甘玲的腰往裏一推,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對夫妻將要如何。過了會兒救護車來了,男人送女人上車,女人依舊麵色蒼白地捂著肚子,嗚嗚咿咿的車疾馳而去,小區門口又安靜了不少,唯有煙味兒徐徐飄過來,我咳嗽幾聲,揮手撣去麵前的煙霧。

沙發上完全容得下兩個人,我坐著也絲毫不覺得局促,甘玲被我擠得緊挨靠背也沒說什麽,我覺得頗有些怪異,轉身時我的後背不小心蹭著她的衛衣卷起一層,露出瘦骨嶙峋的腰,冰涼得像是冬天。

我是個習慣給小孩擦屁股穿衣服提褲子的老師,條件反射地去拎甘玲的褲腰,碰到一手涼涼的汗,忽然覺得不對勁,甘玲已經轉過身來罵我:“你有病?耍流氓?”

“你就睡這兒嗎?”我說。

“你是聖母瑪利亞?誰的事兒你也想管,那你告訴我,凶手長什麽樣,給我隨便說說就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甘玲出口譏諷,我卻意識到了不對勁,猛地捏住了她的臉,熟練地用手背碰了碰額頭。

“你發燒了。”

為了確認,我一隻手抬高捂著自己額頭,另一隻手去夠甘玲,甘玲將我的手打開,冷冷地盯著我看。

我也意識到自己有些越界,站起來,費力地將手機套進殼裏,想了想又覺得醃臢,把手機殼掰下來,狠狠地甩進垃圾桶裏。

甘玲就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我,麵色陰沉。

出於道義,我還是提醒了一句:“你願意睡這兒就睡這兒,這兒晚上有醉漢四處撒尿,你注意點兒。”

說完我扭頭就走,甘玲發不發燒和我無關,那個女人被救護車拉走,我也該回去睡覺了,人就是不能多管閑事,橫生枝節心情不快。

後頭,甘玲忽然說:“你等等。”

我回頭的時候,一輛自行車從我身後叮叮咚咚地騎走,甘玲麵朝我,眼神仍然冷峻,但多了幾分思考,忽然對我伸出手勾了勾:“過來。”

“幹什麽?”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露凶光盡可能地表達出我的警惕。

“過來。”這個女人說話擲地有聲,坐在沙發上把自己當維托·柯裏昂一樣陰沉交叉雙手,帽子還亂糟糟地堆在脖子上呢!

我不過去,隻是搖頭,甘玲猛地站起來,扯住了我的手腕拽到身前。

“你幹什麽!我不會說的!”我劇烈掙紮,幾乎預見到她對我大刑伺候逼問出凶手名字的結果。

但沒有,甘玲隻是摸向了我的屁股。

這比大刑伺候更可恥,我腦中的羞恥感還沒來得及湧上來,甘玲的手就拽著我的T恤下擺,慢慢扯了扯。

我忽然意識到……可能我剛剛坐下又站起來,T恤別進了**腰……

在甘玲麵前社死,我張皇失措,對方隻是把我T恤扯了出來就鬆手,冷漠地嗤笑了一聲。

如果我腦子裏有個小人,此時此刻已經羞憤難當,甘玲如果問什麽凶手的事情,我很可能不小心吐露出什麽不得了的線索。

“你就……不能直接提醒……提醒我嗎……”我死鴨子嘴硬地蹦出這麽一句,甘玲到底還是沒有趁我病要我命,什麽都沒說,坐回沙發上把脖子上的帽子整理一下,套在腦袋上。

“那個女的,你別管——純粹是活該。”

那張嘴就說不出什麽好話。

可我羞憤之中,急於用什麽東西來遮掩剛才的尷尬,破綻百出地發表了我的觀點:“可是她很可憐啊!”

“也很可恨。”

“可每個人處境不一樣……你不能指責別人是這樣的……”我結結巴巴地和她辯論起來,那股尷尬的餘韻讓我開始說蠢話,人的蠢是連鎖反應,用許多件蠢事破罐子破摔地遮住一件蠢事,蠢得無以複加。

甘玲卻沒有繼續話題,把腳縮回沙發上,抱著膝蓋:“給我買盒退燒藥。”

“得你本人去,還得做核酸……”

“我處境跟你不一樣,你不能指責我不做核酸。”甘玲把我的話扔了回●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來,以我之矛攻我不存在之盾。

我在甘玲麵前就討不著好,可這事兒也不是我能給她解決的。

尷尬地沉默了片刻,甘玲說:“看,別人的事兒你也管不了,少管——”

我很想解釋我並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但解釋就會坐定這個罪名。

什麽都沒說,我拽著T恤下擺,艱難地挪回小區,回過頭,甘玲已經躺回了那條破沙發,一動不動,像一條流浪的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