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發燒的女人在街上的沙發上胡亂地睡著。半夜有三兩個醉漢獨自一人提著酒瓶搖搖晃晃地經過。那個女人雖然很有力氣,像是有著健身的習慣,看起來像是能一個人揍翻一片壯漢。但這天她發了高燒。

我掀開窗簾往外望,那隻委屈的沙發蹲在黑暗中,路燈照不到的角落。

我不禁去揣測這幾天甘玲都在什麽地方呆著,她帶著的那隻手機在哪裏充電,那一身的髒衣服什麽時候換洗,難道都是在大街上露宿嗎?可她若是鄭寧寧的母親,總有家要回,若是家不在能縣,總也有親戚家可以投奔吧?即便是沒有,能縣幾年來一直沒有什麽新冠確診病例,旅館還是開門營業的,價格便宜。

到底也是沒忍心,我燒水換衣服,灌了一壺熱水用大的紅綠配色的保溫杯揣著,翻了翻我裝藥的塑料袋子,去掉許多過期藥片,還翻到幾片阿司匹林,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揣了兩包板藍根在兜裏。

我同情她。

我同情所有受苦難的人。

這種同情顯得我真像甘玲所說的“聖母瑪利亞”。但是她不知道《聖經》裏從沒有提過聖母這回事,裏麵有七個瑪利亞,全都是普通的凡人,其中有一個莫名其妙地被選中,生下一個偉大的孩子,然後母憑子貴地被後來的人冠以“聖”名。

我忽然又想起甘玲,一個和聖母完全相反的女人,女兒死了七年姍姍來遲,女兒活著的時候連接送也沒有。

我有點兒動搖。

甘玲真會拿捏我,她一眼就看出我外強中幹嘴巴不牢靠,我想要說出真相,我急於說出口,我隻是不能說。下樓前我又做了點兒心理準備,對著鏡子思考片刻,才把七年前的事情再度按下。

帶著東西下去之後,甘玲果然還蜷縮在那個角落,目前為止還算安全,醉漢們也不知道喝到第幾瓶了。我蹲下推了推她的肩膀,女人扭過頭,我也沒有多說什麽,把板藍根和熱水放在她腦袋旁邊,甘玲眼睛微微一抬,撐著身子坐起來,擰開保溫杯吹了口氣,才說:“你確實是有點兒……聖母了。”

“行了,我也沒什麽別的辦法。你自己看著辦吧,別死在這兒,我良心過不去。”我拍拍手站起來,看看那個保溫杯,咬咬牙,就當扔了。

甘玲把熱水倒在杯蓋慢慢地吹著,我定了一下,就折返回去。

她好像不在我背後就不會說話一樣,忽然又叫住我了:“小薑老師。”

“幹什麽?”

“寧寧死的時候,你的良心也會過不去嗎?”

我加快了腳步,避免自己張口回答這句話。

我很想回答,我一張口,四周就有竹子刷刷生長,刀砍斷竹子的聲音清晰可聞,我聽見鄭寧寧垂死的呼喚。

“小薑老師,救我。”

我狠狠地一閉氣,讓自己顯得沉著。然而回家之後我就有些虛脫,關了空調把自己蜷縮在被子裏,耳機裏放著五條人和許茹芸,所有的幹擾都不能讓我忘記鄭寧寧,她媽媽替她來索命了。

我的良心,沒有一刻過得去。

第二天早上,我頂著黑眼圈打開門,看見了門前擺著的保溫杯和半袋板藍根,似乎是用火烤過,塑料袋融化封住了口,我收回東西放進去,短暫地將這件事拋在腦後。

保衛處已經安排上了維修工爬上電線杆子維修我們的監控攝像頭,李勇全非常積極,叉著腰在底下扶著人家不需要扶的梯子,又在旁邊指手畫腳。可能是他修摩托車的錢比我修電動車更貴。

對孩子們的排練已經進入正途,每排練一天就離鄭寧寧的忌日更近一天。

鄭寧寧死在5月22日。

每年我都去鄭寧寧的墳前送花,每年我都去她奶奶家挨罵。

今年是第七年,按照能縣的規矩是要在忌日之前的七天每天燒紙迎接死者歸來,死者會在家裏大吃大喝,所以這七天每天都要吃好的,晚上鬼魂會偷吃的。但是我沒有什麽燒紙的習慣,鄭寧寧的鬼魂也不認識我家,我隻能掛記在心上。

說是挨罵,是第一年第二年挨罵比較多,第三年直到去年,鄭寧寧的奶奶老得特別快,罵也罵不動了,佝僂著腰撿垃圾,我去幫一天忙,她不罵我,我帶來東西,她會冷笑,偶爾會喃喃自語地和我說些話,但是我不太聽得見,最後我送完東西,替她幹完活,她就把我掃地出門。

演出是在6月1日,學前班的表演姑且不談,朱二婷帶的大班向日葵班就特別沒有創意,絞盡腦汁最後對著班名說“那就排演《種太陽》吧!”

我一聽立馬說:“那都多少年前的兒歌了,你怎麽比我還老呢,換一個吧。”

朱二婷不肯換,覺得這首歌特別顯示班風班貌,最後我給她唱謝謝你,她終於放棄,最後向日葵班的節目是小短劇《不愛吃胡蘿卜的兔子》中午她盤腿寫完了最後一句,把桌上的麻辣兔頭收起來裝進盒子裏扔進冰箱。

她開始拆角色,盤算著人選:“這個兔子肯定就是藝涵,她膽子最大,不怕人,不怯場。”

“我覺得李小樂也不錯。”旁邊的老師提建議,朱二婷咬著筆頭開始想:“但還是得考慮她們自己意見。”

“你們班小孩有點兒內向,你得給他們指任務,不然沒人主動舉手的。”

向日葵班的三個老師聚在一起討論了起來,她們班的進度最慢,所以討論得熱火朝天。

我拿著表格站在教室後頭的小紅花欄旁邊數數,舉手回答問題最多的小孩果然是藝涵,後頭跟著十二朵小紅花,艾莎貼紙花落她頭上了,我開抽屜找貼紙,忽然看見一包軟雲煙,裏頭還有兩根。

我從來不抽煙,對這個牌子有印象,是因為那時凶手就抽著一包一模一樣的。

我想了想,忽然又覺得不對勁,哪個老師會過來向日葵班抽煙?大家都是躲得遠遠的,要麽在樓頂要麽對著窗戶不讓小孩看見,散落在這裏是幹什麽?

藝涵上完廁所回來看見我開抽屜,已經尖叫著跑了過來:“Elsa!我的!我的!”

我急忙把高高的抽屜合回去鎖好,當著所有小女孩的麵找到了第二部 的披頭發艾莎貼在了藝涵的硬殼書包上。

冰雪奇緣2上映的時候這群小孩還在上小班,對艾莎知之甚少,加上能縣的文化水平並不夠高,後來我用電腦投影在小禮堂給所有已經升了中班的小孩兒把冰雪奇緣1和2都看了一遍之後,艾莎就成了大家的偶像,女孩喜歡,男孩也喜歡。

我一直覺得艾莎在第二部 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在阿塔霍蘭,我喜歡一個犧牲的不完美的痛苦的結局。但是這個事兒我不敢對任何人講,我生怕我從牙縫裏漏出這句話被任何人聽到,我就再也不是小朋友們最好的小薑老師了。艾莎變成冰疙瘩的時候看電影的二十個小孩哭了二十一個,朱二婷情真意切地抹著眼淚,跟我說我下載的資源實在是過於高清了。

去年我給鄭寧寧送花的時候在花束中間藏了一張艾莎貼紙,又把冰雪奇緣除了漢斯和猥瑣屯公爵之外的所有能買到的角色都貼在了墓碑上,我希望總有一個角色是鄭寧寧喜歡的,但是鄭寧寧不像是喜歡公主王子的小孩。

我一直不知道鄭寧寧喜歡什麽。

帶鄭寧寧的時候我二十歲,那時候我雖然有多餘的心力去觀察別人,但更多的是觀察自己。我都沒想好怎麽和這個世界相處,對這些孩子的觀察沒有現在這樣細致。

而鄭寧寧樸素而普通,性格內斂,我還沒來得及好好觀察她,悲劇就發生了。

我隻能把我們班裏孩子們的喜好搬到那座光禿禿的墓碑上,像個怕小孩吃不飽的奶奶一樣硬塞一些有趣東西。但我相信鄭寧寧不住在那裏,在墳地我聽不見任何聲響,隻有死寂,所有人都在長眠,我不敢驚擾,徐徐退去,我送的花和貼紙很快就被風撕碎了,誰也不悅納我的心意。

下班的時候我繞回向日葵班開鎖,拿走了那包煙,又嗅了嗅抽屜沒有煙氣,重新打掃了教室沒有看到什麽煙灰。正在我打掃的時候,李勇全站在門口探頭進來,看見我有點兒吃驚:“小薑老師還沒走啊!”

“你也沒走啊。”我幹巴巴地回答,李勇全蹭了蹭鼻尖,看四周沒人,立即走了進來開鎖。

我有點兒吃驚,拿出那包煙:“這是你的?”

李勇全立即拿走,臉上出現了有限的不好意思,四下看看,抽出一根來朝著我,我擺擺手,他就把煙叼進嘴裏,開了窗往外吐煙圈。

然後就開始給我倒苦水:“我昨天煩得慌,不想回家,正好向日葵班沒鎖門,我路過,就藏著這兒抽了會兒煙,結果走得急有點兒手忙腳亂,把自己煙鎖裏頭了,我還擔心第二天要是被小孩兒看見了影響不好。”

人一倒苦水,我就得接,搭了一句:“沒有小孩看見,我看見了就收起來了。”

“多虧了你。”李勇全抖抖煙灰,朝樓下吐了口痰。

我也有點兒喉頭發癢,正要告辭,對方的心事好像才剛開了個頭:“小薑老師,你比我大,我就叫你姐了,姐——”

我被這聲姐叫得靈魂出竅,路也不會走了,呆住了:“你說。”

“你們女的是怎麽想的?我不懂……”

“怎麽個……不懂?”

“我女朋友吧……”李勇全又抖了抖煙灰,嘖了一聲,朝著窗外深沉地思考起來,久久沒有下文。

整個幼兒園遍地都是他姐,他偏偏找了一個對他的心事最沒興趣的女的。

我糾結了一會兒,還是說:“別想了,我也不認識你女朋友,有什麽事情你們兩個溝通,外人是說不了什麽的。我走了哈,記得散散味兒關好窗戶,別再把東西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