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是我放進幼兒園的。
李子幼兒園的兒童排練時,大門是對外敞開的,因為本就到了放學的時間,不排練的小孩要陸陸續續被家長接走,門開開關關不方便,索性一直開著。
而且因為我們的門正對著小巷,沒有車來車往,小孩即便跑出去幾步也沒什麽關係,而且我帶的小孩都很乖,並不跑出去,所以並沒有人覺得開著門有什麽不好。
反而家長騎著車在門口,隻需一張望,自家孩子就會飛奔過去,對我匆匆喊一句老師再見就離開。
凶手就堂而皇之地從大門進來,當時院子裏隻有我一個老師。
我沒能把他攔住,我隻是按照慣例問了句“您是誰的家長呀?”就要往他那裏走,他殺人的決心快準狠,根本沒有理我,低聲咕噥了句什麽,就從寬鬆的褲子兜裏掏出了刀。
我在想,如果那天我突發奇想關上門多好,讓家長像探監一樣從欄杆裏伸出腦袋來招呼孩子的名字,或者看見一個來接孩子的爸爸就大感驚奇跑上去問東問西——我沒有警惕性。在能縣,一個月裏能有一個爸爸來接孩子一次就已經算是多的了,我竟沒發現任何異常。
鄭寧寧的死,我難逃其咎。
方方麵麵,那時我沒有做對任何事。
甘玲麵無表情,視線定在我臉上,仍然是那淡漠的凝望。
“小薑老師……我也沒資格判你刑。”甘玲的嘴唇在動,像是耳語似的,又繼續翻開新的相冊,“再看看。”
“我不看,”我轉身回去拿了鑰匙和手機,換鞋出門,“餓了。”
沒管甘玲站在原地怎麽樣,我飛奔向電梯,甘玲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跟著我一起進了電梯。
過了會兒,甘玲默默地按下樓層1。電梯這個大盒子送著我們慢慢下沉,甘玲說:“我請你吃吧。”
我斜了一眼。
這個女人吃我剩的鹹菜,喝我沒動過的麵湯,大喇喇地睡在大馬路上,為了節省電量要等我開門再把手機開機,最近又買了個新手機,請我吃飯?
“算了吧。”
“我不是乞丐。”甘玲仍然跟在我身後,仗著比我高腿比我長,步伐飛快,一下拽住了我的衣領,衣服勒住我的喉嚨,這番故技重施,我終於站住了。
“我不能說,甘玲,你別再跟著我了。凶手是誰,不重要,已經坐牢了,法律已經懲罰過他了,你拍那麽多男人的照片,我認不出來,這麽拍找不到的,找不到,就算我配合你也找不到!算了吧!”
甘玲臉上那一點要請我吃飯的脆弱都沒了,再度風化變得冷硬,單元樓門口並排站著,女人的發絲亂七八糟地飛揚,那蓬花白的枯草被一根黑色皮筋紮著,如果散下來剛好越過肩頭,臉上沒什麽皺紋,有一雙極其明亮的,時刻燃燒著怒火的丹鳳眼,嘴唇抿著,瘦得兩頰凹陷。
“小薑老師,”甘玲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慢慢地將手搭在我肩頭,輕輕拍了拍,“我不會算了,我還會找你。”
這次倒是沒有威脅,隻是平靜地敘述一個事實,一個跟蹤狂時時刻刻都要進我家來騷擾我,卻說得理直氣壯,又有些蠻力,我那扇門被她敲得折壽二十年,她像是一條鬣狗,咬準了一個麵目模糊的屍體不肯撒手,牙齒深陷在一個我不能說的秘密裏,要從我的心肝肺裏把真相挖出來。
甘玲請我吃飯未遂,但後來還是我請她吃飯了,我請她吃麵條,碗裏放了鹵蛋和香菜,麵對麵坐著,誰也沒先開動,甘玲最後說:“小薑老師,吃吧。”
我們就齊齊動筷子,吃飯時一句話也沒說,我遞過醋瓶子,甘玲倒進鹹菜裏,正吃的時候甘玲的手機一亮,我看見是有人給她發了微信,甘玲隻是瞥了一眼,繼續吃,速度明顯加快,碗底隻剩湯時,潑了一勺麵湯進去,這才端起手機來發微信。
我握著筷子,打聽秘密的心昭然若揭,甘玲回複過後吹了吹湯麵上的香菜,見我還是盯著,不痛不癢地說了句:“有人死了。”
我驚訝地抬著眉毛,甘玲補充:“我去哭喪的,這活兒很好。”
“就賺這個錢麽?”
“寧寧葬禮我不在。”甘玲端起碗,慢慢地喝起了麵湯。
我麵前的碗裏,麵條根根筋道,排在碗裏亂七八糟地被肉湯包裹,香菜蔥花一應俱全,醬油色的湯底散出濃濃的香氣。
筷子伸下去,半天沒撈起來。
“為什麽呢?你為什麽不在呢?”
筷子平放在碗上,甘玲卻沒回答,隻是伸過手捏住了我的筷子,重新插進麵碗裏。
“吃吧,小薑老師,跟你沒關係。”●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
我卻沒打算放過甘玲,用筷子挑著碗裏的香菜和蔥花挪到一邊,把雞蛋戳在筷子上:“孩子死了七年,你才知道死訊……你是離婚重組家庭,沒再過問過麽?”
甘玲隻是繼續喝麵湯,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響,無動於衷地聽我問完,把空了的碗平靜地放好,筷子放整齊,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麵館裏人聲鼎沸,甘玲一走騰出一個空子,一個壯漢立即沉下屁股坐在我對麵,招呼著來一大碗麵加豆腐幹加雞蛋再加腸,碗裏端著一盤子鹹菜,抬胳膊端來醋,狠狠地潑進碗裏。
我起身結賬從滿是水蒸氣的麵館中離開,身體被夜風一吹有點兒發冷。
抱著胳膊站在大馬路上走了幾步,路過進入佳興小區的小巷,又繼續往前,走過快遞站,走過獸醫院,走過汽修鋪,終於停下,再折回,我走過水產店,走過雜貨鋪,走過小吃攤,把一條街走了個來回,終於冷靜下來。
回過頭,我發現甘玲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在我身後,她穿衛衣看起來倒是一點兒也不冷。離我十來步,不近不遠,看見我站住,她也停住腳,朝著旁邊佳興小區的三棟樓抬抬下巴。
“你夜裏也會去拍照麽?”我問道。
甘玲隻是指了指佳興小區,語氣非常強硬:“回去。”
“幹什麽?我也睡大街了,少管。”
“有醉漢。”甘玲說。
我當然知道有醉漢,我還知道他們四處撒尿,佳興小區後麵的牆上一潑又一潑尿漬就是他們的傑作,半夜如果有男人放聲高歌,不出意外是有人喝醉了,能縣有自己的釀酒品牌,每個雜貨店都有一口巨大的酒缸,喝醉酒的人在夜晚搖搖晃晃,酒瓶子拎在手裏,大家不讓自己的女兒妻子在夜晚出行。
“少管。”
“那天我沒在沙發上睡。”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回佳興小區,隔著門,甘玲終於轉頭離開,我像個被家長勒令九點半後不得出門的叛逆少年待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