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我有好長時間沒見到甘玲。
喝了酒,不管我說了什麽,醒來之後都忘了七成,甘玲也走得神不知鬼不覺的,偶遇也很難遇上,能縣三十萬人,想要藏起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兒。
禮物盒終於被我封起來了,到底是沒想好什麽禮物,再去買朱迪已經來不及了,最後隻多放了一張龍貓圖案的空白明信片。
往年的流程,我會先去一趟鄭寧寧奶奶家,但是得知老人死了,我就直奔墳地去。
在縣城最邊緣,騎過一片隆起的土坡,好像大地被紮了個蚊子包,略微鼓起,光禿禿的沒什麽東西,一條水泥路像條絲帶一樣貼著土坡流下來,我逆流騎上去,電動車嘎吱嘎吱,被甘玲踢壞的擋板被風吹得發出磨牙一般的噪音。
下了土坡,繞過一塊字跡模糊的石碑,就到了一片平整的土路。
土路兩側,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蚊子包似的墳,土路兩側一些野草插縫密密麻麻地趴在地麵,一片片牛筋草擠著馬齒莧擁擠地生長,大清早還沒人起來上墳,我把電動車停在路邊,抱著禮物盒,從車座下麵拿出一副手指頭帶膠的白線手套別在褲兜裏。
鄭寧寧的小小的墳包還在深處,我一路走過來不知道冒犯了多少亡靈,有些墳頭上長滿了野草,有些用水泥夯實,有一種金屬般的灰白。
鄭寧寧的墳地上長滿了田旋花和泥胡菜,小小的土包前麵豎著一塊水泥的碑,上麵寫著吾女鄭寧寧,生於戊子年四月初八,卒於乙未年四月十八。
我把禮物盒放下,戴上手套開始在墳上拔草,不知道哪家上墳閑著無事,用鐵鍁鏟了一下,墳包上有一道明顯的銳器鏟了一下的凹痕,像條裂穀,裏麵潮濕,插縫長出了些馬齒莧。
我把草都拔下來,把墳包拔得像熱水褪毛的母雞,殘留著毛茸茸的傷口,我再攏起土來,往墳堆上拍了拍,一腳把那些雜草往陽光下一扔,太陽一曬它們就會自行幹枯。
在鄭寧寧墳前,我反而什麽都聽不到,回應我的是一片死寂,空無,仿佛就連想象鄭寧寧在天之靈看著我也是奢侈,我也無話可說,拆開禮物盒把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知道台下沒有觀眾,卻還要對著墓碑表演一番,展示過後,一件件取回去,把禮物盒封好,對著緞帶散開的一角,抽了一張紙巾墊在下麵引火,砰一下按響打火機。
一輪火焰在我麵前冉冉升起,我蹲在旁邊,離得稍遠,臉上的汗被烤幹,又迫不及待地湧了出來。
我隨手抽走雜草堆裏的馬齒莧,用它微紅的莖微微剝開一層做項鏈,把野草一點點掰開,分出兩條沒有空隙的省略號,涼絲絲地掛在手腕上,剩了兩片葉子像個裝飾。
最後,我把我掰好的項鏈也扔進火裏,看著它燒盡成灰,最後不剩一絲火星。
太陽升起來了,烤得人後背發燙,像一把巨大的熨鬥插上了電,熱源滾滾而來,我終於起身,把髒了的白線手套卷襪子一樣卷起來。
再次冒犯了路上了亡靈,我走到電動車旁邊,打開車筐把手套甩進去。
車筐裏多了個黑色塑料袋,掀開一看,裏麵竟然是五六根綠油油的帶著穗的玉米棒!
我來時的山坡那頭倒是有很大一片玉米地,雖然還沒到掰玉米的季節,但有些人的玉米品種是吃嫩的不吃糯的,這個時節就陸續開始雇工人掰了。
可是,哪個工人會閑著無聊往墳地這邊來的孤零零的一輛電動車車筐裏塞玉米呢?總不能是哪裏來的孩子偷玉米然後戰略性地放我車筐裏了吧?
四周無人,我惴惴地拎起這袋子,在袋子底部看見了一些濕潤的土。
我騎上車,翻過土坡,路過那片玉米地時停留了一下。我看見了幾個雇工穿梭的身影,但是都在統一往那頭的房屋去,現在這個時間,雇主應該管飯。玉米地裏被裏麵那幾根玉米帶動晃了晃,像風吹過一樣,很快就沒有了蹤影。
我本來決定立即走,但忽然看見了田壟上一塊破舊的紅磚壓著一疊黑色塑料袋以免被風吹跑,還有一疊塑料編織袋。
我把電動車再次停在路邊,走進玉米地裏。
在育苗時留下的塑料薄膜殘破地從土裏鑽出來,沾滿了水珠,玉米茂密地生長,葉子又寬又帶刃,走過時需要小心避讓,田壟上擺著一些散亂的手套,玉米地深處擺著兩個固定編織袋的架子,才裝了一半,鐵架上纏著一卷塑料繩,掛著一把生鏽的剪刀。
我繼續行走,這片玉米地過於廣袤,又生長得格外繁盛,太陽曬不到地麵上,熱氣卻透過玉米葉傳遞下來,像是天然形成的塑料大棚,滋養著一撮撮在薄膜下生長的野草,四周變得很是悶熱,但總有一股不知哪來的風短暫地驅散那悶熱的空氣,帶來一陣涼意。
又走了幾十步,我終於聽見了女人們吃飯的聲響,聞到了燴菜的香氣,一定有五花肉,有土豆與酸菜,剛出籠的饅頭必定每個飽滿圓潤潔白無瑕。
這時,我才恍然回神。
我這是做什麽?忽然鑽進玉米地裏,難道我是想要買嫩玉米嗎?難道我是想為那黑色塑料袋裏的玉米尋找主人嗎?可按照能縣人的風俗習慣,那四五根都看不上,這裏的主人一定會大肆嘲笑我,一擺手:“這才幾個,都不夠人偷的,我再給你掰點,拿回家去吧!”
我大張旗鼓地跑進來,被隔夜的露水和汗水浸透衣服,被熱氣蒸得眼暈,隻是為了這幾根玉米?
可我仿佛是有種直覺,隔著一道山坡,把帶穗的玉米放進塑料袋再放進我的車筐裏,一定是有人故意的。
答案立即揭曉了。
沒走兩步,我看見了甘玲,她一個人端著碗喝水,手裏還拿著一根玉米杆。
我走動的動靜自然瞞不過她,在我發現她時,她已經瞥了過來,慢慢低頭喝著水,咬了一口玉米杆,吮了下裏麵的汁液,就撇棄在一旁。
我沒有過多客套:“玉米,你送我的?”
甘玲把碗裏的水喝幹淨,放在一旁,兩條胳膊搭在膝頭,那一件黑衛衣換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背心,汗浸透了後背,我看見了她那件黑色運動背心,汗水從後頸淌下來,打濕了後腦勺散亂的頭發。
“我看見你去墳地。”甘玲的聲音很是沙啞,又慢慢地用手擦掉脖子上的汗珠,眼神望向別處。
“你在這兒打工?”
“一百一天,做兩天,今天做完就沒有了。”
“為什麽送我玉米?換策略了?做好事還不留名的,你就算……”我剛要嘲諷一番,可甘玲隻是平靜而淡漠地扭過頭,仿佛我在說什麽她聽不懂的外星語言一樣。
我隻能匆忙地表態:“不管你怎麽做,我都不會說的。”
甘玲起身,忽然從一旁攔腰劈斷一根玉米,蠻橫地剝去葉子留下莖稈,再掰成兩半,剝去外麵的皮,露出乳白的內瓤。
“這地方的人說,一年得出殯個幾百個人路過這兒,她不記得七年前的事情,我問了李子幼兒園的街坊們,挨家挨戶地問,去了警察局,也問了鄰居,去二中三中五中蹲點想找找寧寧以前的同學……好像,全世界就剩你跟我還記得有個小孩叫鄭寧寧……”
或許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甘玲說的話也被曬化了,有點兒軟,有點兒懦弱。
可那或許是我的錯覺,很快,甘玲的語氣就變硬了,把玉米杆不由分說地遞給我,要我嚼嚼嚐嚐裏麵甘甜的汁水。我握著這根杆子沒有動,甘玲說:“到了這個地步,是我活該。自作自受。但我不會死心,我還會想別的辦法。”
“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信息的。”我有點兒無所適從,隻能咬死我的底線,縮在盾牌後麵抵擋一切攻擊。
“我不急,你遲早會說的。”
我還以為甘玲有點兒無助了要在我麵前裝可憐,可我這才發現她仍然強硬,隻是換了個說法來表決心,歸根結底還是要從我嘴裏撬出任何有關凶手的信息。她殺凶手的複仇之路上,我是繞不過去的新手村,她要和我死磕到底。
我扔下玉米杆子轉身離開,低著頭避免玉米葉劃傷我的臉頰和眼睛,衣服擦過玉米葉發出唰唰的聲響,這些聲響無法蓋過甘玲低沉的聲音:“小薑老師,我想要找凶手,辦法有很多,比如從你這兒套寧寧同班同學家長的電話,我去脅迫小孩,當事小孩一定記得一些什麽……”
她要是敢這麽做,我一定會找她拚命。
人瘋,不要瘋到這個地步,如果牽扯到了那些小孩,我就和甘玲魚死網破。
“你敢?”我折返回去。
“小薑老師……寧寧要是活著,也就那麽大了。”
甘玲被我扯住衣領的時候,平靜而憂鬱地低眉看著我。
“我想讓凶手遭報應,怎麽就那麽難?”
我張了張口,要說凶手被判了刑,凶手被法律製裁了,可是話就在嘴邊,吐出來就不成字句,最後我不攻自破,鬆開甘玲,捂著耳朵往回走。
甘玲在身後,聲音還是平靜如水,像是念台詞一樣口齒清晰語音準確:“他判刑,或許是他殺了個小孩法律上該付出的代價……可多少人……本來,本來活得好好的……”
我匆匆走,可我似乎聽見了低沉的哭聲,連帶著聲音也混沌了:“我馬上就要攢夠……把寧寧接過來的錢了……”
回過頭時,玉米葉一重接一重地遮掩視線,我貿然撥開,指尖傳來一陣刺痛,血像一條蛛網般的細絲,徐徐滲透了出來。
甘玲背對著我,低頭走向另一邊的綠色叢林中,薄而寬的玉米葉交疊在一起,分開,再合攏,把甘玲藏在其中。隻剩下風一般的晃動,那些女工吃過飯,陸陸續續也鑽進了地裏。
而我隻能狼狽地往後退,再退後,被玉米葉劃傷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