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打開事實就像一個禮物盒子,裏麵還套著一個禮物盒子,鄭寧寧所見的真相與甘玲所見不同。

吃完麵,我和甘玲沿著那條南北朝向的街走,過去幾年它樸實地被稱作東南街,現在這條街被取了名字,兩個很有文化的生僻字,大家都自動模糊,還是以老名字叫它。

東南街最南新開了公園,夏夜眾人都去遛彎,但天太晚了,我們去時迎著回程的人,到達時管公園的人說他要下班了,門口之外的地方都攔了起來。我說我就是去轉轉,他說行,那你們隻能在門口轉。

進門是一大片廣場,像所有的公園一樣乏善可陳,用欄杆圍著劃分路線,小廣場一角是個人臉識別支付的自動售貨機,另一邊是一排長椅,後頭用鐵鏈連環鎖著一些給小孩玩的碰碰小車。

路燈照在長椅上麵,蚊子盤旋飛舞,我和甘玲並排坐下來,忽然感覺這像是一場窮酸的約會。

甘玲倒是清理了一下思路,抬頭拍死一隻蚊子,把屍體攤在手心給我看她鮮紅的戰果,這才和我繼續說:“寧寧喜歡艾莎,是因為她去別人家看了。那時候能縣沒有電影院,大家都看,都說,都唱,她沒看過,也想看,也不說,就是拗著要去翠翠家,我說翠翠媽不是什麽好人,是個妖豔怪物,少跟翠翠來往。寧寧不聽,就去了。”

我想象甘玲罵人是妖豔怪物的表情,一時間有些想笑,沒忍住,甘玲白了我一眼,繼續敘述:“然後看了一遍還要再看一遍,激動得不行了,平時跟翠翠關係也不怎麽樣,那天就一下成了好朋友了。這也就算了,還留在翠翠家裏吃飯——我說過多少次了,小孩子要懂禮貌使眼色,去別人家裏玩,看見人家做飯就得告辭走人了,不聽,死皮賴臉地吃人家的,也不打電話回來,我一通好找,找遍了,她爸爸罵我看孩子都看丟了,死了算了,最後她吃飽了回來了,還撒謊,沒跟翠翠玩,結果晚上一直哼來踢狗,那時候就翠翠家有電腦,我還能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我氣死了。”

甘玲敘述,分明像是大人埋怨小孩。

一個孩子要被養大,大人經曆多少驚濤駭浪,甘玲氣瘋了,可現在說起來,隻是眼睛裏含著淚,不自在地笑,兩隻粗糙的手搓來搓去,眼睛直勾勾地往空氣中看,好像鄭寧寧就在路燈的光下顯靈似的。最後不管埋怨多少,也隻是說:“是我不好,我對翠翠媽有偏見,人挺好的,專門做了好吃的給寧寧,是我覺得她是個老妖婆。”

“老妖婆……”我複述了一下,甘玲狠狠往我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我哇呀一聲跳起來,抬著胳膊看那紅紅的五指印,甘玲又攤開手給我看她手心的蚊子。

我沒說話了,甘玲也站起來,我們離開公園,順著街道走下去,到達佳興小區。

她站在門口推我:“進去吧,我回去了。”

“這麽晚了……”

“回去。”甘玲擺擺手,好像把羊趕進圏裏一樣把我招呼進去。

夜已深,這個女人之前也是深夜一個人回去,甚至躺在沙發上不知在幾點行走,雖然有些武力,可街上醉漢的歌聲傳來,飄**如浪,一層層傳遞過來,能縣夜晚上空漂浮著醉酒的臭氣。

我站在門裏,扶著拉開的鐵門:“你進來吧。”

“明天還上班。”

“正好我家離得近。”

“我離得更近。”甘玲像是在抬杠,往前挪了一步,又往後走了兩步,擺擺手,不容我再挽留,把手往兜裏一紮,搖搖晃晃地走了。

這一切已經結束了,薑小茴,別說。

我自己勸了一下自己別著急衝出去,甘玲的背影被黑暗吞沒。我真想追上去在大街上和甘玲一起走,佳興小區好像一座安全的籠子把我籠罩,籠子外頭母狼獨自狩獵,我忍受著屁股被無名的惡獸啃咬的痛楚,保持沉默,有一股看不見的血從我身下流出來,月光被雲層遮蔽,透出的光仿佛朦朧飄散的塑料袋。

我小時候會有人用一根長長的毛線拴著一個幹淨完好的塑料袋放飛在空中好像風箏,他們拽著塑料袋從我家門前經過,塑料袋漂浮在腦袋右後方的半空中,好像一個要冉冉升起的吊瓶。我透過窗戶看他們跑得涼鞋帶子都斷了就拎著鞋光腳跑,嘴裏翻出杏仁的苦澀味道。

我盯著月亮好像盯著給我輸血的吊瓶,仰著臉看了好長時間直到腦袋缺氧頭暈,月亮好像越飄越遠好像我拉著它的那根線早就斷了,隨風而起。

回家睡覺之前我習慣性翻了翻手機,才看見十五分鍾前甘玲問我:“到家了嗎?”

“到了。”我剛敲完字,去尋覓床頭的數據線打算插上,一翻身,微信彈出甘玲的回複:“開門。”

誒?

甘玲在門外抱著胳膊非常不耐煩,一如既往地瞪著貓眼眼神陰沉,鞋子拍打著地麵焦躁不安,我匆匆開門,整理著被卷得皺巴巴的睡衣睡褲,有點兒被撞破奸情的狼狽:“你怎麽來了?”

“你進家用了三十分鍾?”

我心說萬一我隻是單純不回你微信呢?可甘玲已經把門關上了,回頭審訊似的看著我,又抓了抓頭發,眼皮耷拉下來:“哦,沒事了。”

“不是的,我在樓下發呆……就沒有看手機。”

我不知道甘玲莫名其妙地折返回來是做什麽,難道是擔心我麽?可我已經進了佳興小區,就算是醉漢也不能翻過鐵門來精準地來騷擾我,比起我來,在街上來來去去走動的甘玲更加引人注目,她還染過頭發,正是最有風韻的時候,我想不通被擔心的怎麽就忽然變成了我。

甘玲似乎在看我,又不像是透過我看見了什麽,明顯壓抑著怒氣,可是怒氣轉瞬即逝,晨露似的消散了,變成了漠然,視線掃過我家,最後隻是困倦地揉了揉眼窩:“下次別這麽晚找我了。”

“小區裏麵沒事的。”

“誰知道你是不是忽然跑出來跟蹤我。”

我沒辦法辯駁,甘玲好歹有力氣至少可以逃跑,我手無縛雞之力又未經訓練,遇到點意外可能隻有抱頭痛哭的份兒,我還有夜晚跑出去跟蹤她的前科,被質疑是我咎由自取,我低著頭做鵪鶉狀:“下次不會了。”

隱去了我很想衝出去追趕的心理活動。

“能縣有很多醉漢。”她說。

我點頭。

“女孩子別夜晚出門。”

我還是點頭。

甘玲拿出手機晃了晃:“下次我就當你沒有看見,不會管了。”

微信,沒有及時回複,牽連著甘玲的誤會,甘玲以為我出了意外,跑來敲門。我有什麽值得她放心不下的?哦,有明年的約定,我至少得老老實實到明年去。

“對不起。”我隻能道歉,想著一會兒我要去給她設置一個特別提醒。

“我困了。”

我急忙去開了臥室的燈,甘玲隻是擺手,踢掉鞋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像一塊石頭似的重重跌了下去,趴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了。

我去拿了冬天的毯子蓋在她身上,甘玲擺擺手:“熱。”

我叮一聲打開空調,把毯子卷了卷,搭在她腰上,甘玲這次沒有推開了,麵朝下好像一具被我從後腰捅了一刀的屍體一樣攤在沙發上。我貓著腰去扳動沙發的旋鈕,掰著靠背把它放平成為一張簡易的床,又從衣櫃深處翻出一個枕頭,抬起甘玲的腦袋,把她放到枕頭上。

之前路今時來我家過夜就睡在這裏,我的床睡一個人寬敞睡兩個人就略顯局促,再加上那時我們並未訂婚路今時也並未喝酒,我矜守著男女有別,把他關在客廳裏。

但是甘玲——我開著臥室門躺下了,半夜爬起來看甘玲有沒有睡著,因為趴著姿勢不好,呼吸斷斷續續,鼾聲被壓得很沉悶。我鬥膽去理她的帽子,團在脖子上我看著就喘不上氣,然而我隻稍微一扯,甘玲的胳膊警覺地抬起來,拽住了我的手腕。

甘玲半睜著眼轉過頭,看見是我,又默默閉上了眼睛。她好像忘記了她擒拿一般把我拷在床邊,我蹲在一邊也不是,靠在一邊也不對,想了想我就著這條胳膊的力氣屈身趴在了沙發**。

翻了個身,麵朝甘玲,沙發床也不夠大,像是我那張床的大小,一米三?時間久遠我不記得了,甘玲的手指好像鉤爪,勾著我的胳膊不肯撒手,換了姿勢之後沒有鼾聲,皺著眉頭不知道夢到了什麽,猛地一攥。

我有點兒想背對過去,即便在漆黑中,甘玲的呼吸都顯出她的輪廓,但我想到今晚是我害人擔心了來看我一趟,到底是沒有扭過頭,另一隻手把毯子扯了扯,蓋在肚子上,閉上雙眼。

甘玲很快就睡得沉沉,鬆開了手,我仰躺在一側,折騰到半夜,不知道我該坐起來回**還是該裝作睡著,就像是早上起來糾結我是否去廁所一樣,在時間的浪費裏我沉沉睡過去了,醒來之後,毯子被抖開了,遮住了我全身,空調已經關了。腦袋下是柔軟的枕頭,臥室的手機已經響了第二遍鬧鍾,嘰裏哇啦地唱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