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了,又來了!
我和甘玲像是在拔河,規則詭異。我說是我的錯,把繩子拽到我這邊來,她說是她的,就拽回去,我們彼此對抗,用盡渾身解數,身子倒仰,肱二頭肌高高聳起。我們又像是鬥牛場上兩頭雙眼發紅的牛,角抵在一起鼻孔張大噴出白汽,我們爭搶著鄭寧寧死的過錯,不同的是我負責時我也允許甘玲承認是她的過錯,甘玲做事極端,她認定是她的錯,我就一點兒過錯沒有,和我無關,一腳把我踢出角鬥場。
這不行。
可我整理詞句,捋順思路,張口就破了防,舌頭像是沒長我嘴裏似的自己打了結,我隻能結結巴巴又氣又想哭:“你……你……別說這種話……我……”
又你你我我個沒完,我幹脆閉嘴了。
甘玲又抓了抓頭發,陰沉的臉上驀地多雲轉晴,忽然別過眼,矜持地笑了聲,胳膊一伸,像個抓娃娃機的抓手一樣,把我從地上拎到沙發上。
這條沙發就像我和甘玲的談判所,多少交鋒都在沙發上刀光劍影,我一坐上沙發就沉著了一下,盤起腿來從茶幾上端水遞過去獻殷情,甘玲擺擺手:“你要聽……那你記得剛剛是什麽話題?”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像是在毛線團上找線頭,專心致誌地陷入回憶,找一個能打開甘玲話匣子的鑰匙,終於給我找到了:“哦,我問你,那個,為什麽你說自己是反派。”
“因為我跟誰都合不來。”
甘玲簡短地答完,就和我大眼瞪小眼。
“那……比如說?”
“比如說我婆婆,寧寧奶奶,我煩死她了。”
我點點頭,甘玲又沒下文了。
如果我是一個接受教育和培訓的記者,我麵對甘玲大概也沒有什麽措施可以讓她說出口,她很顯然藏著話在舌頭底下,隻要輕輕一張口就吐出來,但是她就是牙關緊咬不肯吐出,她想說的時候就會說,不想說的時候就緘默或者顧左右而言他,永遠掌握談話的主動權。
可我自小到大都很懂得知恥與分寸感,麵對別人不想說的話題很自然會坐著滑梯自己飄下去,絕無追問的覺悟,此時哪怕我知道甘玲故意的,也總是問不出口。
張口,閉上,再結巴了半句話,再吞回去,我像被釣上來放進盆裏苟且存活的鯉魚,不停地吐著空氣,焦灼得用尾巴把塑料盆拍得啪嘰啪嘰。
我放棄了,起來收拾鑰匙:“咱們下去吃飯吧。”
我就不是問話的料,隻能期盼甘玲願意主動去說。
甘玲說:“你問。”
“我不知道怎麽問,我心裏全都是問題。”
甘玲也想了想,意識到她的確在為難我,在下去吃飯之前,給我又簡要地多吐了幾個事情:“比如,我跟寧寧也不太相處得來,我跟她爸爸相處得也不好,跟鄰居也是天天罵架——”
這些事我已經從她嘴裏知道了,想聽點新的,甘玲好像讀完目錄就合上書,理所應當地站起來,把話題結束了。
醬色的湯裏根根麥麵筋道爽滑又有嚼勁,香菜點綴在豆幹鹵蛋旁邊,麵條有棱有角兩邊薄得透光,甘玲挑起一筷子,抖開肉末,呼嚕在嘴裏,吃得比我快,端起手機給我轉賬八塊錢。
我說這碗麵七塊,甘玲就伸過筷子把我碗裏沒動的鹵蛋夾走了,湊了個八塊。
即便按照我道聽途說的心理學來看,這人也是很古怪,一邊什麽都不說對我很設防,看起來非常封閉,但是行動上對我卻沒有過多防備,一開始見麵就吃我的鹹菜,後來也毫不嫌棄地用我的碗吃我的黃瓜絲,新冠當前她也不怕我有什麽病菌感染她——偏就這樣的人,問一句又不說話,動輒就是“你少管”“又來了”“關你屁事”之類的。
吃完麵等著滾燙的麵湯變溫,我雙手互相搓來搓去,想著如何開口。
甘玲已經開始喝麵湯了,吹去表麵的香菜末,就著鹹菜絲喝了一口,才說:“有的東西……我沒想好怎麽跟你說。交代得詳細,又很矯情,也沒有立場……”
態度很軟,敵疲我打,我立即說:“沒關係的,我什麽都想知道。”
“我應該多說寧寧的事情……養孩子這事,又跟別的事情不一樣。孩子生下來,她就自動把你所有的生活都抓起來,連在一起,你沒辦法與世隔絕地把這小孩養大……我,你知道嗎,要反思……再回想一遍我生寧寧,到她死的過程……過於,過於殘忍了,我寧可去當個殺人犯。”
甘玲幾乎是掏心掏肺了,我把臉埋在碗裏喝湯,短暫回避了一下。
還是隻能說:“不要殺人。”
“我知道。”
我又低頭喝麵湯,熱氣蒸騰,我像是戴了一副無形的眼鏡,眼前一陣陣發白。
憑什麽呢?凶手殺了人,自有人間的法律處置他,等他出獄後,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已經受過懲罰了,可以到此為止了。而無辜的人卻持續地受害,雖然未死,卻日日夜夜地痛苦,猶如被淩遲,並且永無盡頭。
殺了凶手尚且不解恨,我卻還要勸人不要殺。
老天爺真有公道在麽?若真有公道,就叫那凶手全身生爛瘡,在獄中被本文來自[日.更.資.源.衤君:9/2/3/5/8/3/1/2/3]欺淩,頭發掉光,牙齒掉光,嘴巴歪斜含糊不清,出獄之後人人鄙夷,一腳踐踏,最後爛在臭水溝中被野狗分食,叫天天不應,死後下了地獄,見了鄭寧寧,便戰戰兢兢大喊錯了,屎尿兜上一褲子,痛苦呼號,卻被火焰灼燒,痛苦到世界滅亡之日。
可我的詛咒又有什麽用,我擯棄了神,也就擯棄了神給的公道,那份天堂地獄的盼望被我砍斷了,從此之後隻信自己能做到的事——而我做不到尋仇殺人,我也不讓甘玲去做,得知殘忍的真相,在痛苦中背負一條人命,殺孽和活冤共存,我不忍心,我不願意。
“回憶……回憶並不都是痛苦的。”我覺得我有點兒扯淡了。
可是說出口,腦海中驀地湧現出許多個畫麵來,麵湯氤氳著我和甘玲的表情,我看不清她,於是隻想是自言自語,話語就變得流利。
“如果人們都不記得鄭寧寧,隻有你和我記得……我想趁還記得的時候,記錄下來。萬一,以後我忘記了她在幼兒園的樣子,你就永遠也不知道她在李子幼兒園是什麽樣子。同樣,如果你不告訴我,萬一……我也想知道她其餘的樣子。活著的時候,沒能多看幾眼,雖然死後紀念很沒有用,但我想知道,雖然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你不願意說,那就我開始說。”
甘玲把空碗放下,筷子整整齊齊並攏在碗沿。
“她有一次請了假,她很少請假,那次好像是感冒了?反正,來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來了。正好她請假那天,我教小孩子們寫‘馬’這個字,她自己拿出本來照著寫。她不會筆順,就照著畫,先把馬的脊背畫出來了,又畫了個豎,不知道怎麽繼續寫了,我看見了,就握著她的手,先橫折,再豎折彎鉤,再橫——很簡單,她很快就學會了,寫了四五行。一開始還寫得很醜呢,後來就寫得很好了。”
我拋了一塊記憶的磚。
遲疑了一會兒,引出了甘玲的玉。
“她是不太容易生病,那次,我有印象。她想吃罐頭,就假裝自己病了。我不喜歡小孩撒謊,她奶奶就罵我,說小孩愛吃罐頭怎麽了,買。我其實……算了,我就是看老太太不順眼,我就是想跟她抬杠,我恨死她了,我說寧寧滿嘴牙不太好,不能吃甜的。寧寧撒了謊,也不敢站出來承認說自己沒病,就一個勁兒說自己不吃了。”
甘玲想了想,無奈地笑了,“然後,她奶奶就說我虐待小孩,跟我罵到了大街上。其實現在想想,小孩能怎麽辦,她是該想吃呢,還是該不想吃呢?都不對。我把老太太罵了一頓,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心裏想我把罐頭買回來先把小孩教育教育,看看她誠實不誠實,表現好我就給她罐頭。我剛出門,老太太把小孩領走了,說是給買罐頭,又摳,貪便宜,不知道跟哪個鄰居直接拿的,橘子罐頭,按理說罐頭放久了也沒什麽,可那東西明擺著有問題,吃了。我回來了,小孩說她已經吃了,我一看瓶子,2002年的。”
甘玲講故事,我想起那個老人,把麵目代入進去,甘玲臉上還是有些不高興。
“我就又跟老太太吵起來了,說這能給小孩吃嗎。老太太說她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都多,她能讓小孩受委屈?非說我鬧事,管不了了,找茬,欺負老太太,一天到晚跟她打架,一看就是不想過了。我氣不過,站大街上罵,鄰居說,你跟老人置氣幹什麽,讓一讓。我不讓,就又吵。晚上,老太太飯桌上就教寧寧,當著我的麵,說,‘你媽就是愛找事,吃了不也沒事,她就是不讓你吃罐頭,她就是要罵你,她看這個家誰也不順眼,她早就不想在這個家了’。”
說著,甘玲搓了搓臉:“飯桌上,我生氣,我直接沒吃飯。然後,孩子他爸爸回來了,他媽告狀,說我欺負老人了。然後人就跟我理論,說我不孝,我說她把小孩吃壞了,就又把寧寧拽進來,看,沒毛病,舌頭也沒成黃的。小孩也不懂事,老老實實複述,那套我跟誰要跑了的話說出來。人就不行了,跟我打架。他說我這個不守婦道的東西,我說他這個傻驢球,鍋碗瓢盆都砸了,他叫喚一聲,我比他叫喚得還大,他打我一下,我就去砸電視,他心疼什麽,我砸什麽,他跟我拿刀對砍——鬧騰了半晚上,老太太跑進來捶著地哭,活不成了,兒子兒媳婦都是這樣,她尋死去。”
甘玲眼底亮晶晶的:“然後,人家看在他媽的麵子上,手下留情了,睡覺去了。我看在寧寧的份上,服軟了,收拾垃圾。”
我一直沒說話,麵館裏人聲鼎沸。
甘玲抽了一張餐巾紙:“寧寧問我,為什麽老要砸東西,我就不能不砸麽?我說我打不過。寧寧說,你聽他的話不就行了,我說我不想聽。寧寧就生氣了,她說都是因為我砸東西爸爸生氣了,才不回家的,都是因為爸爸不回家,奶奶才覺得我不好……
“我那時候年輕,對小孩也嚴厲。我說她再說這種話小心我抽她。她爸爸對她可好了,每次隻要我不在,他就給她疊飛機,領她吃好吃的,給她零花錢,從不對她發脾氣。我聽完就很生氣,往她身上狠狠抽了兩巴掌。
“寧寧就哭了一晚上,還嘀咕著她媽媽是個惡魔,老要打她,她盼著我跟她爸爸早點離婚,她要跟她爸爸過,永遠離開我……我是不該對小孩說重話,也不該打她罵她……我看別的媽媽都挺講道理,和顏悅色的……我不行,我不夠格,我沒辦法。”
甘玲揉了揉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