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那塊石頭滾下山崖,我看見甘玲的肩膀明顯顫動了一下。

最後楊紫瓊的那個角色也追隨了下去,一片寂靜中響起了bgm,甘玲不自在地蜷縮雙腿抱在懷中,直到電影最後工作人員的名字亮起,她仍然維持著脆弱的蜷縮的姿態,我沒有開燈,依舊蜷縮在沙發另一頭。

我忽然開始後悔我怎麽忽然給甘玲看這種主題的片子,但是最近的文藝作品實在是乏善可陳,我要找借口,借口庫裏麵楊紫瓊對我招手,我不能忽視最有話題度的電影。

為了衝淡這主題在甘玲身上的刻痕,我沒有顧得上夜已深,固執地切換了愛死機第三季。

甘玲沒有反對,吉巴羅旋轉的舞步和淒楚的哭嚎讓甘玲換了個姿勢,有一條腿伸展,身子歪在沙發上,麵色沉靜地看完最後一集,那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多。

我強留甘玲和我一起欣賞文藝作品毫無理由,除非我是個賣打口碟的。

從家興超市到佳興小區,不到三千米的路程,我把甘玲這尊大佛請過來,不知道怎麽送走,我觀察過了,我沒有答案沒有結論,人心隔肚皮,我這是做什麽呢?

等所有字幕放完,投屏結束,電視上顯示出單調的藍黑色,我拿著手機借口去充電,正在倒水的時候甘玲說她第二天還要上班,這就走了。

我坐在沙發上把甘玲抱著肩膀看的那幾段反複看了看,一塊悲傷的石頭跳下懸崖,另一塊石頭追隨著她。

淩晨四點甘玲發了條朋友圈,第一張是漆黑的空間中我發亮的電視,第二張是楊紫瓊飾演的伊芙琳和女兒麵對著黑洞的鏡頭,第三張是沙發上蜷縮著的我,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沒出息地看得很入神,黑暗中我的臉黑似煤炭,眼睛亮如燈泡,咬著手指歪著腦袋,像一個智障。

配字是:這個人在看《瞬息全宇宙》,她覺得很好看。

我的手指停在點讚的小心心上麵遲遲沒按下去,再切回聊天頁麵,什麽都沒說,再刷新朋友圈時,她的這條已經刪掉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她向我要鏈接要把電影重溫一下。

我發了條朋友圈,說我最近在看這部電影,真不錯,又配了個大拇指,甘玲給我點了讚。

後來我就沒理由以文藝作品鑒賞來邀請甘玲了,她像個來自河北廊坊或者北京豐台或者廣州白雲區的網友一樣和我互動,朋友圈點讚之交之後,她開始在某多多上麵讓我幫她砍一刀,我點進去之後發現不是她的是她的同事的,我哢哢切小號砍了好大兩刀之後甘玲給我發紅包,我沒有收。

從那天之後我就窺見甘玲在各種社交平台上的痕跡,倒不是有意,是甘玲自己會給我分享一些郫縣小組的鏈接,也會給我分享一些微博內容,和親子育兒法製都沒什麽關係,有的是沙雕網友,有的是熱點新聞,這個人衝浪在前,讓我再次深刻地點明她的年齡。三十三歲。

她並不是個蒼老的女人,隻是回能縣時瘋得顧不上細節,蓬頭垢麵,頭發花白,這幾天拾掇之後她的臉煥然如新,她的表情很沉靜,她像是年輕的楊紫瓊,美得很英氣,隻是雙手過於粗糙,疤痕無法消退,那天她發微信說請我給她染頭發時我還有點兒愣神,直到她拎著兩袋染發劑出現在家門口,我才匆匆搬出一個小凳子,拿出一條舊毛巾。

“你的頭發是怎麽白的?”我問她。

甘玲說:“遺傳。”

我不信,但我嘴短沒問,甘玲沒有用她院子裏那口井而是屈尊紆貴地來了我家打開了我的水龍頭,我謝主隆恩,把頭發吹到了七成幹,她花白的頭發可算落在我手裏,人低頭垂著任由我用一字夾把頭發夾起來堆在頭頂,這顆頭就在我手中,我掌握著生殺大權。

我很會給小朋友梳頭發,作為一個生活老師我熟諳各種給小女孩梳頭的技巧,掌握著多種離奇發飾,在甘玲這裏,我熟練地把染發劑倒在一次性杯子裏,用刷子挖了一點,漆黑如墨,刮在她斑駁的發絲上。

有時候人是會一夜白頭的,我看過許多人因為各種緣故忽然就白了頭老了,不至於像電視劇那樣忽然白得像得了白化病,但是也是花白斑駁,驟然老十歲。甘玲主動染發的舉動讓我信心倍增,認為這是她漸漸放棄報仇殺人的體現,答應得很痛快。

借著染發的動作,我主動提起來:“你知道艾莎的對吧,她的頭發很好梳,我就是因為艾莎大家才喜歡我的,因為我很會梳那個側後方的辮子……小孩子們都喜歡艾莎。”

甘玲沒有說什麽,我也知道我挑起話題有點兒笨了,沒說話,拆下一字夾,把頭發梳了梳,又挑起一綹紮起,像個手法嫻熟的理發人。

過了會兒,我快染完整顆腦袋了,甘玲才說了句:“寧寧也喜歡。”

鄭寧寧死的時候,艾莎早已經建造好了大城堡,沒有小孩不知道艾莎的。

我往塑料袋裏吹氣,故作隨意:“哦,那你給她梳那個頭發麽?”

“沒有,我不會弄。”

我正在專心把甘玲落下來的發絲抹上染發劑往塑料袋裏塞,甘玲忽然說:“你手很巧,你給寧寧梳過辮子嗎?”

“梳過,給每個小女孩都梳了。”我過於公平,沒有偏愛過鄭寧寧。

甘玲低著頭任由我把後頸的發絲捏起來塞進塑料袋,轉過頭,我低頭設倒計時,甘玲沒打擾我,又扭頭回去了,坐在板凳上似乎在沉思什麽。

難得打開對鄭寧寧的話題,被我嘴笨地結束了,我在旁邊如坐針氈,看看垃圾桶裏的染發劑袋子,生硬地開口:“啊,在家裏染頭發……是省錢不少,在理發店要五十多呢,現在裝潢得很貴,進去還得預約,店裏沒人都要預約,我寧可去街邊十塊錢理一個。”

“哦,那個染發劑,別人送的,沒用完,剩下一半給我,沒有花錢。”

“你一直在攢錢哦。”我想起之前她說她就快攢夠錢把鄭寧寧帶走了。

甘玲沉默了一會兒:“對。”

“給寧寧上大學提前攢的嗎?”我看看時間差不多,去掀開她頭上的塑料袋,甘玲發出聲冷笑。

“我很自私……我並不是你想象那種,全身心地為孩子付出的。”

“哦。”我也沒問呀,甘玲自己急什麽,我正腹誹著,忽然意識到這是個絕好時機,立即接茬問:“那你攢錢,是有什麽人生目標嘛?”

“出海。”

“出海?”

再多了,甘玲就不肯說了,洗出滿池子的黑水,用毛巾簡單擦了擦,就坐在凳子上被我擺弄,我拿起吹風機,甘玲說:“你不太擅長跟人打交道。”

又來了,這種篤定的判斷我的口吻!

“唔。”

“我要是不願意對你說,你一輩子也問不出來。”

嘲諷起來了,我隻能挨著,她說得都對。

“我攢錢,有兩個賬戶……給寧寧上大學,攢一半,另一半,給我自己。刨去吃的用的,我想,等……寧寧大一點,反正讀了書,就能聽得懂我的話,我再接出來,想辦法把戶口挪了,去大的地方念書看看,長長見識,我就把這筆錢給她,她自己能做主。”

我挑起一綹發絲,打開吹風機,呼呼的風聲響起,過了會兒,我又意識到我錯過最佳的搭茬時間了。甘玲已經對著鏡子看她染黑的頭發,整個人終於像個三十歲的人了,年輕了很多,唯獨表情還是很陰沉,隻是這時候已經沒那麽可怖了。

她坐在沙發上,可能是我染她的頭發效果不錯,她主動把剩下一半話說了:“剩下的一半,我想出海……也不是出海,就是想坐船旅遊。”

“誒?為什麽?”

“能縣沒有海……我一直想去看海,我走了之後,就去看了。海特別大,一眼望不到邊。”甘玲把茶幾挪開,把垃圾桶放在身邊,捋著發梢的頭發團了團塞進去,再把垃圾袋打結拎出來。

“哦……那……”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你看過《海賊王》嗎?”甘玲說。本文來自[日.更.資.源.衤君:9/2/3/5/8/3/1/2/3]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海賊王太長了,我隻是出於和小孩們有些共同語言稍微看了幾十集。

“我也沒看過,但是我看過一部分解說,就是類似於那個心態……好像大海深處有什麽,寶藏來著?其實不就是一片很遼闊的水域麽,有什麽可去的?但總覺得,非得去不可。我就是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攢了錢。”

甘玲捋完了頭發,自己起身打掃,從頭到尾沒有直視過我的眼睛,可能談及夢想是個很羞恥的事情。

我也沒好意思直接點評說挺好的,好像我自己染了頭似的抓了抓頭發,有些局促不安地想著該怎麽回答。

“我跟寧寧感情好的時候……她說,那她想當船長,就是海綿寶寶片頭那個船長,她以為每個船長都得斷一條腿撞上木頭的,還得手上裝鐵鉤子,並且養個鸚鵡。”

我忍不住笑了,真是孩子氣的想法。

甘玲也笑了笑,枕著沙發靠背歪了歪頭:“你說,哪有小孩不愛媽媽的呢?跟小孩相處得那麽爛……當媽的,得負全責。”

笑容掛在臉上,我都沒來得及轉換表情。

這次我終於抓住了話題:“你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是個反派……我……意思是,你之前說,什麽都看不慣,什麽都……我……你要是想說就……”

“你很怕冒犯我。”甘玲又篤定地把我的特質鑒定出來了。

“我性格比較……比較懦弱沒用。”我先認下了,剛要張口繼續追問,甘玲打斷我說:“不見得,那些看起來強硬得刀槍不入的人,最後還是軟蛋,先逃跑了,不如你這樣的,又軟又韌的,拿你沒有辦法。”

我知道她意有所指,但是甘玲已經把這個話題收尾了:“我這麽麻煩你,你都不生氣,我不殺人,對你來說有這麽重要?”

“隻要你不殺人……你可以,你可以欺負我。”

我把底線露出來,其實即便我不說出口,甘玲應該也早已明白。有些內向的人總是處處忍讓,但是觸到底線就會咬人,人說你怎麽忽然開始發瘋,卻不知道之前早就過分得讓人難以忍受。

“有必要嗎?小薑老師?”甘玲又拿出了那個久違的稱呼。

“什麽?”

“人不是你殺的,你也沒虐待我的小孩,在這件事上管得這麽深……你沒有對不起寧寧的地方,更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沒必要受這種委屈,你就應該像第一次那樣,報警,把我帶走,強硬起來,人才不會欺負你。”

“這是因為我……我自己,我自己這樣覺得!和你沒關係。”

甘玲沒說什麽了,又去攏自己的頭發,攏了兩下,把頭發梳得蓬鬆一片,又拎著垃圾袋站起來:“我可能說太多了。”

“不是的……不是——”我拽住甘玲的胳膊,把門堵上,恨自己的嘴笨得捉不住話題,又覺得眼下可能是我和甘玲把這件事聊得更深入的好機會,情急之下,隻好把我的目的和盤托出,“我想聽,我……我嘴笨我不會問,你說吧,你說……我想知道更多鄭寧寧的事情,你想說到幾點說到幾點,你可以睡我**,明天接著講,我睡沙發!我管飯,我想聽,你別走。”

甘玲瞪大眼睛,被我拽回沙發上,我接過垃圾袋放在門口,殷勤地把空垃圾桶踢到一邊去。

女人臉上又顯出最初的那種不耐煩和陰沉,她伸手從腦袋上扯了扯頭發,又梳了回去,抓了幾下,看我就猶如看發傳單推銷遊泳健身的陌生人一樣漠然,冷言冷語:“關你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