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人提起我們家的那場事故,都將其歸咎到神經病上,說那個男人本就是個神經病,我的父母隻是意外倒黴遭遇了這種事。

我曾經說過芃縣就像是能縣的一麵鏡子,在許多地方都有相似之處。但是不同的是芃縣比能縣更窮上三分,這裏的人生活疾苦,樸素地走進新社會還沒來得及逃開那套傳統的標準,總之相信老天爺,老天爺以各種形式存在著。如果你去一戶人家沒有迎麵碰上觀音或者彌勒像,就一定能在臥房看見十字架——至於回民,你遠遠看見就知道他們居住在同一片地方。總之三教九流都匯聚在我們芃縣,大家都供奉著各自的神。

所有的神好像都開了會一樣,商討出一個共同的綱領,那就是要讓信徒做好事。

每個神都像是有個賬本,記載著每個人的生平日常,這個人作了好事若幹,那個人行惡多件,根據各人的造化給予每個人應有的獎懲,如果這輩子過得糟糕,那麽沒關係,每個教都有個天堂和地獄,獎懲分明,獎勵大家都去做好人,看見壞人這輩子享福?哈,沒關係,他的苦日子在後頭呢!

我父母的死讓教裏的叔叔阿姨都來勸慰我,說神看見他們的好行為,在地上受苦,提前接他們到天上的樂園去了,我們不過是在地上作客旅的,世界不是我們永遠的家。

雖然某種程度上我比他們更懂得各種律例和教義,我也知道那些沒有記載在經文上的聖徒一生經過的磨難。看過那麽多道理,到了我自己身上,這擔子實在過於重了。

大家都給我講約伯的故事。

有一個叫做約伯的人行善積德飽受神的賜福,兒女眾多牲口成群,就因為魔鬼在神的麵前大進讒言,說隻要你不賜福,這個約伯立馬就背叛你。於是神默許了,魔鬼跑來搗亂,約伯的兒女喝酒喝得好好的就死了,牲口也全都死了,約伯身上長滿了毒瘡最後坐在灰裏用瓦片刮身體。之後約伯的朋友跑來安慰約伯,約伯已經emo得開始大放厥詞,神終於站出來親自和這幾個凡人辯論,最後約伯醒悟了,神再次賜福給約伯,賞賜給他很多兒女仆從牲口,並且比之前更棒更好。【注1】大家舉完這個例子之後都相信像我這麽靈性聰慧的人一定能夠明白神要在我父母的慘死上教會我的道理,我一定會像約伯一樣被神補償得到更好的東西。

如果說我之前的怨恨隻有三分,聽完之後就變成了一百分,下麵要狠狠地用紅筆勾上兩道橫線,在我的卷麵上質問,祂奪走了我的父母,還能再賜給我一對父母嗎?如果是神要考驗我,那麽鼓勵惡人殺死我的父母做什麽?來奪走我的雙腿,剜掉我的眼睛這不是更能讓我感激我的生命嗎?

苦難是給我精準下的毒,旁人看我麵色如常,勸慰不痛不癢。

那個精神病最後沒有被判刑,因為他是個精神病。他瘋得厲害,被他的父母關了起來,上一次看見他,三四十歲的人還穿著開襠褲走在大街上,頭發胡子堆積在一起,整張臉好像一坨沾滿蒲公英的牛糞,拖著步子亂走,最後被人用棍子趕回家去。

我完全有理由把他騙到什麽危險的地方慫恿他自己滾下去死無全屍,他的死讓他的父母也會覺得解脫,也會讓我解恨。路今時說你的父母在天之靈看著你,希望你去殺了他嗎?他們隻希望你能好好活著,他勸住了我,我從此離開芃縣,變賣了我家的果園,到能縣佳興小區買了房子住在那裏,直到如今。

那已經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憤怒,不公,永遠沒有辦法被抹平,提起來時還會胸口發脹腦袋酸痛,肺葉裏填滿了怒火,在平時是一團死灰。

所以,在鐵軌旁邊甘玲答應我放棄報仇的一瞬間,我感到她就像個大聖人,雖然那話不知道真假,但鬆了口就像是泄了勁兒,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憤怒會內化成一種靜默,在靜默之後是什麽,我不知道。

為了避免甘玲說一套做一套,騙我鬆口之後啟用planB方案再去如她所說蹲監獄什麽的,那天我特意繞路去了家興超市,做戲做全套地寫了個采購清單,上麵寫著衛生紙護發素掛麵午餐肉。

家興超市人聲鼎沸,有一根菜葉子淒慘地掉下來,被從那頭踩到這頭,在無數個人的腳下挪過,又巧妙地躲過了清掃的工作人員。

甘玲用腳尖一勾,靠在堆起來的飲料旁,嗖一下把菜葉子踢到垃圾桶旁邊的簸箕裏。

進球了!

我在旁邊看得暗自激動,人一激動就暴露行蹤,甘玲在一堆被拋棄的老壇酸菜麵和黃瓜味薯片中間找到我,招了招手,好像在呼喚一條小狗。

四下無人,別的售貨員要麽是站在一邊招呼客人要麽就是趁著經理不在聚在一起閑聊,唯有甘玲理直氣壯地拿著手機堂而皇之地違反規定,看見我的時候才漫不經心地將手機往兜裏一揣。

我走過去,做好了買上一打可樂給她撐場麵的準備。

甘玲把家興超市的馬甲搓了搓,掀開兜上的小帽子,從裏麵摳出一包山楂片來遞給我。

“這是幹嘛?”我看看賣山楂片果丹皮的位置,甘玲又摸了摸另一個兜,摸出一包香蔥味小餅幹。

我拿了兩個小零食看甘玲,甘玲擺擺手把我趕走了。

我走出去兩步又繞回來,摸著可樂的黃色價簽:“我……嗯,買點可樂囤著。”

“一邊去。”甘玲像是聽見我要喝酒似的嗤之以鼻,擺著手讓我滾蛋。

如此態度對待客人,我站在一邊觀望,一對情侶推著購物車經過,甘玲低頭對著手機嘀咕:“可口可樂不如百事可樂吧,嘖嘖……”

年輕人立即扭過頭,女生拎起套裝可口可樂無糖可樂:“誒,好像可樂也快沒了,囤一點吧。”

甘玲有氣無力:“喝百事好。”

年輕人說:“正經人誰喝百事啊,你不懂,可樂氣兒足。”

甘玲露出假惺惺的笑容:“我們這兒百事賣得好啊,什麽原因啊。”

年輕人:“嗬,反正可口可樂好。”

甘玲:“行吧,我賣不出去,你多拿點,正好這包裝這麽小,又很輕,一口喝完了,也不占地。”

年輕人一走,她又靠在旁邊玩手機。賣貨賣得很隨意,但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經理路過時她就把手機揣進兜裏,但也沒有很慌亂,仿佛隻是淺淺賣個麵子。

甘玲的神情一如既往,陰沉不好惹,和一般表情親和的員工涇渭分明,我在家興超市買齊了東西故意漫無目的地來回逛,有個老太太偷了東西不承認,經理叉著腰委屈地大喊著您要困難得說呀別出來偷東西呀多不好看,然後打電話給子女,子女出來說老太太丟大人,互相罵對方不照顧母親。

我等到了這件事的後續,在超市耽擱太久,直到收銀員也要下班,我才匆匆結賬,把東西揣進大袋子裏,問了句裏麵的理貨員幾點下班。

“八點半。”

“哦,謝謝啊。”我看看時間,還得等半個小時,就走出去把東西挪上電動車。

看車的大爺似乎已經認識我了,從路邊買來一份涼粉端給我,我連連道謝,甘玲走出來時我正在奮力地用紙巾擦胸口上濺的辣椒油。

這一天她都規規矩矩地上班,出來時還是不死不活的樣子,垂著眼掛著冷笑,看見我就當是沒有看見,我急忙跟上,左腳絆右腳,被我放在車座後麵的衛生紙一歪,跌在地上。

我提著一卷衛生紙跟蹤在甘玲後麵,跟蹤得堂而皇之理直氣壯,甘玲還沒過馬路,紅綠燈閃爍得格外慢,一輛輛車慢騰騰地挪過去,甘玲回頭看見我本文來自[日.更.資.源.衤君:9/2/3/5/8/3/1/2/3]扛著維達卷紙,麵無表情地用鼻孔噴出一道氣,走過來接了衛生紙,走向我的電動車。

“你下班啦,啊哈哈哈,正好我還沒走……”

“你說這話,自己信嗎?還老師呢……”

甘玲總是把“還老師呢”掛在嘴邊來諷刺我,好像身為一個老師就應該刀槍不入邏輯縝密誠實守信等等擁有人類社會一切美德和品質,我張了張口沒反駁出什麽話,甘玲把衛生紙掛在我的後座,塞進縫隙卡好,拍了拍衛生紙就像是拍了下馬兒的屁股,要趕我離開。

任誰也想不到天道好輪回,現在成了我陰魂不散地跟蹤她了,甘玲似乎也覺得這有點兒黑色幽默了,主動給我找了個借口:“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昂,最近不是楊紫瓊那個《瞬息全宇宙》很火嘛,你長得挺像她……我……那個,看電影唄?”

“不看電視還不得勁兒了是嗎?”甘玲又給我造了個坡,我順溜地滑下來了:“是,一放假就等著你敲門,你不上門我還有點兒不習慣。”

甘玲點點頭:“行。”

誰也沒敢提什麽鄭寧寧啊凶手啊李子幼兒園的事情,好像隻是我和甘玲兩個人惺惺相惜。

我拉起窗簾,把電視打開,手機投屏,蜷縮在沙發找到我的位置,捧著一杯蜂蜜水看電視。甘玲把燈關了,剩一個影子,脫了鞋坐在她平時坐的位置,把腿一收,比之前看照片散漫一些。

她把紮起來的頭發鬆開,手指胡亂地插進去梳了梳,抖落在肩頭,新長出來的頭發沒有那麽多花白的,像是雪線下移,氣溫降低,珠峰再被凍結。甘玲意識到我在看她,斜了三分之一的眼珠子過來。

我收回視線,轉向電視,電影裏的女兒和女朋友接吻,楊紫瓊應對繁重的報稅流程抓破腦袋,我漸漸看了進去,忽然那個長得好像成龍的丈夫忽然變得非常能打,我猛地笑出聲,甘玲捅了捅我的肩膀,我扭過頭,她遞過來一包香蔥餅幹。

哢嚓哢嚓,我們兩個人嚼著餅幹不說話,楊紫瓊在多重宇宙中間穿梭,光影流轉,楊紫瓊和女兒變成了兩塊懸崖邊的石頭。

*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舊約·約伯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