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玲在家興超市火速入職,當天晚上就直接帶來了員工福利。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甘玲辦事總是相當利索,日夜都忙碌,眼底的黑眼圈更重了,顯得人麵目陰沉猶如石磯娘娘,用腳尖勾過椅子,穩穩坐在我對麵,抱著胸口:“你少管。”

“可是,她都向我傾訴……她還問我……”

“那你支持嗎?同時搞倆。”

我猶豫再三,還是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你看。”甘玲說完,抬著下巴示意我自己領悟。

我領悟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她向我傾訴,其實隻想聽到我支持她?”

“對。”

我悟了,可是朱二婷是我的朋友,我想方設法,引經據典,憶往昔看今朝地想要找些例子來說服自己,好在朱二婷麵前說出一定程度上支持她的論點。

甘玲沒有容我多想,一腳踏在我的床架上:“我當麵問你,你大概什麽時候告訴我?”

“什麽?”

“凶手。”

“我會告訴你的……等我……”我拉開時間的卷尺往後拖,還沒想好定在哪個刻度上,甘玲就咬牙切齒地打斷了:“等到天荒地老憋一輩子吧你!”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甘玲說。

“這個月?”甘玲像是在跟我談條件,看見我搖頭,寬限了一些,“那,下個月?”

“明年吧……”我試探性地看對方,女人豁然起身,我捂住腦袋蜷縮在床,對方隻是猛地掀起被子把我捂在裏麵。

“你就捂著吧,明年1月,你要不說,我就弄死你。”甘玲的手指頭隔著被子戳我的臉,力道變得很輕,我被捂得密不透風說不出話,甘玲再掀開,“簽字畫押,說話算數。”

“算,算,一定算。”明年之前,我想要真正相信甘玲不會去動手殺人,就要知道更多東西,有關甘玲,有關鄭寧寧,有關她們家的許多事。

甘玲鬆開手:“行,你再說一遍,我錄個音。”

我被逼著對著手機說:“我薑小茴2023年1月一定把凶手告訴甘玲。”

對方心滿意足地存下:“那我就不打擾了……等明年一月……”

誒?我急忙說:“那你今年就不來找我了嗎?”

她之前不是還跟得死緊,怎麽我空口白牙一句承諾,這半年她就要放我自由發展了?萬一我跑路去外地了呢!

甘玲有些詫異,把被子卷了卷,堆到我腳底:“起床吧你,睡癱瘓了都。”

“倒裝句……你是山東人?”我迫不及待地抓住這最後的機會想套出一點信息,甘玲一手夾在我胳膊下,把我像一條死狗一樣拖了下來。

“不是!關你什麽事,你少管。”

“你真的那麽放心嗎?萬一我跑路了……”

“我沒說不來。”

甘玲好像有點兒累了,把我從**趕到椅子上之後她自己坐在了我床側,手指頭插在發間梳了幾下,抬頭看我一眼,欲言又止,又用手指梳頭,再看我一下,反複三四次,我也有點兒惶恐:“那你說你不打擾了……”

“你有病吧。”

我沒再說話了。一開始我躲避甘玲別來找我,現在像是得了什麽斯德哥爾摩症一樣求著人家來找我——可不得求著麽,不然她背著我去騷擾別人,出爾反爾地又決定殺人了,我要如何呢?可我接下來這半年也不會對她說凶手的信息,人家有什麽立場來找我呢?

啊。

於是我說:“那,那要不這樣……我去找你?”

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的那意思。

甘玲搓頭發搓得更嚴重了,那花白的頭發好像一種條紋的布料,被揉皺了好幾次,花色變了幾次,停留在被甘玲扯著的狀態下。

終於,甘玲說:“你真的……隨便吧,隨意。”

“行,那你還會在能縣嗎?”

“會。”

“好。”

甘玲最後又給我扔下個很無奈的白眼,明明在我這裏得到了我承諾的錄音,卻像是輸了一樣,走的時候拖著沉重的耷拉下來的尾巴,關門聲都格外小。從窗戶往下看,一個心事重重的女人走出了小區,我搓著窗戶玻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給她配音,好像她腳踩兒童鞋一樣。

有一段時間,小孩們會被同一種鞋底發光還帶響的鞋子俘獲。

我還在李子幼兒園的時候班裏有一個女生兩個男生穿著這種運動鞋,腳底流光閃爍,有的跑起來還有聲音,上課也難掩興奮地不停踩凳子,把腦袋紮桌子底下看,踩一下,就冒燈,小孩看得滿臉放光。第二個星期班上又多了幾個小孩穿這種鞋子,潮流興起得很快,但這種鞋子容易壞,於是沒過多久大家的鞋子就像是約定好了一樣變暗淡,風潮就這麽過去了。

今年春天光明幼兒園果然也流行了起來,藝涵率先引領時尚穿上了帶光效的鞋子,而且她的更加高級,隻需要摳動鞋底的機關,還能播放出letitgo的樂曲。

這東西在我小時候就大為興起並且流行至今。我小學的同桌男生穿著一雙黑色的帶光效的運動鞋,吸引我的視線,我穿著漆黑的姥姥做的布鞋蜷縮腳趾,仿佛在光芒下我的腳都變得暗淡。

我在學校裏背著對別人的羨慕回家,到家裏把書包倒空,也把自己的情緒放空。

感恩自己擁有的一切,並且不要被那些外在的事物影響,那是我們家的原則,知足常樂,我知道那是好的。

我們家天生擁有抵禦一切消費主義的能力。

我們承包了一爿果園,會長出許多飽滿的杏子,收成好的時候一年能夠賺五萬,那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數字。但是我的父母會把賺來的錢存起來,再莫名其妙地借給許多人,不收一分利息,他們是好人,來借錢的叔叔阿姨也總是好人,雖然有時還不上錢,但總是替我們操心果園中的事情,將自己家僅有的好的東西分享給我們。

我們是被神祝福的,果園上的杏子碩大飽滿,汁水四濺,拳頭大小的杏子落在框裏怎麽滾都不碎,隨便掰開哪一個都不會生蟲,我沒有缺乏過什麽東西,從香氣四溢的茴香味中降生以來,我沒有去過醫院,沒有去過服裝店,有人送來自家女兒的衣服給我,我姥姥也會縫補衣裳,我們的食物從不短缺,我也沒有局促不安地等在教室外麵想著怎麽開口和老師說我交不上學雜費。本文來自[日.更.資.源.衤君:9/2/3/5/8/3/1/2/3]

那嘎吱嘎吱聲的鞋子對我來說一直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那個世界沒有神的榮光,隻能依靠這些外來的光效填補內心的空虛——直到我意識到,我的世界也充滿了嘎吱嘎吱的聲響,神不在,我的好人父母因為沒有借錢給一個男子而死了,那個男的明明也是信神的,卻鬼迷心竅地從後麵頂上我父母的車伺機報複。

四周的人都說,他一定是被鬼附了。

我卻不信,我扔下了神學課程,和神對談。

為什麽神的子民隻為了三千塊錢就做出了這樣的事?為什麽神的子民二十多年都這樣任勞任怨地侍奉祂,卻是這樣的結果?

對談長達三個月,我用斧頭砍掉了墳前的十字架,從此不信有神。

不公,怨恨,我能體會到甘玲的心情——並感受得格外強烈,她如果是陰冷的殺人刀,我就是刀鞘,她寒意森森,我最先知道,然而我是用來勸阻她莫要出鞘,莫要沾血的,我知道刀出鞘的一瞬間,結果無可挽回。

其實我一直都想告訴她凶手是誰,我想讓她得償所願,所以我不斷地重複我不能。我提醒自己,不要變成我不認識的那種人——保持自我是很難的一件事。

§下篇:甘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