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多少天,我都斷然不會想到我會為了一個女人在超市當經理的秘密主動和大爺攀談。

大爺不缺吃穿,隻是想找個人聊天,背陰處有幾個人在抽煙,我們靠在另一麵玻璃窗戶後麵,玻璃另一側裏麵貼著各種小玩意,手機殼,數據線耳機,棉襪帽子諸如此類。

即便我再好奇,也不能忽然醍醐灌頂學會了提問的藝術,最多隻是接茬問幾句。

大爺說得非常仔細。

那時候他並不是在外麵看車的,是在裏頭碼貨的,雖然年紀大,但勝在便宜。

甘玲那時候本來隻是個記價簽給人稱重的,但是因為她記性很好,手上動作非常麻利,又很年輕,老板也是外地人,就提拔了她管生鮮區。那時候能縣人並不太習慣去超市買菜,嫌又貴又不好,即便來,也是會在對麵的欣榮超市買。

甘玲去了一趟欣榮超市,回來之後進了老板辦公室談了談,出來之後多招了幾個員工培訓,掛出了橫幅,一如既往有她嘲諷蔑視的風格:能縣最省心的超市。

她雇了很多半天工的婦女,每天別的不做,多的是負責切菜的。買了菜,交給家興的人,去蝦線,去殼去核切片切絲,膠帶捆好直接把東西送出來放上電動車。

就是這麽點兒事,也費心培訓了一個月,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所有人都忙得團團轉。

但真給她打出點名氣來,家興超市不如欣榮超市?那你看看人家還能給你把東西弄好了,還能教你怎麽做,你拎不動,人家給你把東西拎出來,你欣榮不如家興!

就是因為這件事,甘玲差點就要被提成經理了。

但是人言可畏,就是因為老板和甘玲都是外地人,人們相傳他們是老鄉,又因為老板無條件地支持甘玲把這群人使喚起來還多雇了那麽多人,別人就暗示甘玲跟老板一定關係匪淺。

就是這莫名其妙的流言,讓鄭成剛找上門來了,在零食區的買零食給套圈抽獎送娃娃的活動最後一天,當著正在玩遊戲的小孩的麵,扯住了她的頭發,滿口汙言穢語地把她扯回了家。

就是這樣。

天已經黑了,我騎著車要回,拿出手機看時間,八點二十二。

或許——

我蹲在家興超市門口,超市外麵的電動車停放得密密麻麻猶如一個人臉上的疙瘩,後來一輛輛車接著離開,騎車的人三五成群,叫嚷著,拎著塑料袋子喜氣洋洋地離開,路邊賣菜的人卷起已經發蔫的菜葉騎上自行車,把腿拋到橫杠另一頭,腳尖粘著車蹬,一圈一圈地轉回家去。

甘玲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半,還是那件磨得發灰的黑色衛衣,還是那條發白的牛仔褲。

我蹲得腿麻,就坐在了馬路牙子上,靠在電動車旁,沒來得及遮掩,就被甘玲看見了。老實說我也沒怎麽隱蔽,甘玲和我隻隔了一條馬路,有一條隱形的斑馬線,四下沒車,甘玲走過馬路,站在我麵前,蹲下了,好像我是個什麽小朋友一樣。

“車怎麽了?”甘玲問。

她以為我是電動車有問題所以原地坐下。我還沒回答,甘玲就過去看我的車,好像醫生在為它診治,看見我破爛的擋風板,又摸摸電瓶,轉了幾下輪子聽了聲響,就走回來,發現我一直在看她。

她就沒說話了,往南邊走。

我拍拍屁股起來,坐久了腿上沒力,摔了個屁墩兒,又扶著地坐起來,騎上車,也沒擰開電源,純靠兩條腿撐著,把輪子轉起來,叉著腿跟在甘玲後頭,緊貼人行道。

甘玲回頭看我,我像一雙筷子夾著電動車,走得很局促。

她繼續往前走,沒出三四步,我扶不住電動車,它往右邊一歪,我哎呦一聲,彈跳起來。車筐裏的東西掉了一地,沒什麽易碎的物品,我收拾起來,看看我已經稀爛的擋風板,扶著車,甘玲已經回過頭看我了。

又扭回去了。

我擰開電源,慢慢地跟著,甘玲終於停下了,站在路邊對我招招手。

我剛把車停下,身後一陣熱氣熏來,一輛公交車停在她身側,甘玲瞥我一眼,快步上了車。

二路公交,我知道它大概的路線,於是追在公交車後頭。

穿過南街向北,再走,再往東……東南角,四周出現了大片平房,平房銜接著大片農田,農田中零零散散有幾戶人家。我知道了,這裏應該是南園棚戶區,可甘玲如何在這裏找到房子?

公交車在站點停下,站點挨著一家小小的煙酒超市。甘玲站在超市門口,我的電量告罄,從二百米開外就是用兩隻腳劃船一樣拖著電動車前行。

她終於等我了。

回過頭,迎著我,我費力地把電動車蹬過去,喘了口氣。

“你到底想知道什麽?”甘玲問。

“啊?”我喘氣未定,好像我不是騎電動車而是自行車來的一樣。

“你這麽……追過來,你想知道什麽,你直接問。”

甘玲直截了當,我心裏剛把她從黑名單預備役拉出來,還沒想好開場白,就裝作我喘得已經聽不見四周的喧囂,再次耳背地問了句:“啊?”

“你想知道寧寧的事……對。”甘玲自己回答了,扶住了我的電動車。

四周一片漆黑,電動車的光暗得幾乎看不到,本就是最後一格電量苟延殘喘,現在徹底罷了工,再擰幾次電源都無濟於事。

隻有煙酒超市的光照著我們,半扇卷閘門下麵透出的那一線。

四周黑漆漆的,路左邊是莊稼,右邊是一片片平房,陌生人的氣息不知道讓哪家的狗警惕起來,衝著烏雲遮蔽的月亮狂吠一聲,其餘家的狗聽見了信號,汪汪地呼應起來。

我下來推著車,甘玲走得很慢,用手機自帶的手電筒指著亮,一手扶著我的車筐。

曲曲折折,從煙酒超市過去,進了一條小巷,狗叫聲顯得遙遠,小巷深處穿過去,竟然是一片枯草地,枯草之後,居然有一處院子,有扇歪曲的木門。

進去一看,還是危房,歪斜得好像被擠扁了的蛋糕,灰撲撲的,木門嘎吱嘎吱作響,不停地開合,又被磚塊固定在一個範圍內,像是壞了的電風扇葉,嘎吱嘎吱地往屋子裏傳遞涼意。窗戶還是充滿古意的,貼著紙,甘玲踢開磚頭,拉開門,我把電動車停在院子裏。

沒有自來水,沒有井,沒有電,摸著黑,危房裏猶如神秘山洞。我和甘玲猶如原始人還未發現火種,在黑暗中摸爬滾打,我嗅到潮濕泥土的腥氣,立即拉住甘玲的胳膊。

甘玲這人似乎很能找到一些別人發現不了的危險建築偷偷住進去,我走進去都聽得見木頭和磚塊擠壓在一起嘎吱作響的聲音。上一個平房坍塌在雨中,甘玲還在上班,那是某種幸運。這次甘玲更像是在挑戰命運似的,來呀這次坍塌到身上,在我睡夢中把磚塊石頭統統當成被子壓在我身上好了!

我往外拽,甘玲卻把我往裏拽,兩個人在屋裏屋外拔河,我比不過甘玲,還是被她拽進了她屋子裏。

一條冰冷的炕,卻鋪了毛氈和油布,上麵居然還有條被子,燈光一晃,炕上的東西一晃而不見了,這屋子好像是與人一起玩密室一樣的道具,看起來就不像是人類會住的地方。

甘玲坐在炕上,看看時間:“天太晚了,我家沒有電,你等明早六點,超市開門去她家充電回去。今晚在這裏將就一下。”

立即把我安排上了,不光要進這山洞一樣的危房,還要在炕上睡一晚上。

甘玲並不缺錢,如果她願意,在這裏一千五百塊就可以租到合適的小院一年,有水有電有家具有窗戶還有院子。非要在這風雨飄搖的危險地方呆著,我有些惶恐:“不能去別人家借宿嗎?”

“你要去的話……”甘玲的意思是讓我隨意。

可我來了,是跟著甘玲來,她明擺著在這條破炕上紮根了,我也沒有辦法,打開手機的光想要照照頭頂的風景,甘玲說:“我要是你,就最好別往上看。”

我脫掉鞋子,抱著膝蓋坐在炕上,甘玲抖開被子,我說我還不睡。

甘玲拿出手機給我看時間,十點多了。

我沒敢抬頭,隻是側躺著,甘玲脫掉衛衣疊了疊,枕在腦袋下,和我麵對麵。

沒有電,黑暗中甘玲隻有一部分五官能被我看到,我相信我也是這樣。我們都是沉在水中的一半的臉,被半透明的黑暗包裹著,談不上美醜和身份,隻有嘴唇翕動著吐出斷斷續續的話。

甘玲說:“我跟我丈夫感情不好,有時候,我就往外跑,但是我又不是真的要跑,我隻是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因為有孩子,你也不能說走就走。有時候我就找到各種沒人住的地方,能縣的人都在外麵打工,老人很多,老人死得很多,屋子也有空的,我就住進去……有時候就像那個韓國電影,《寄生蟲》,你應該看過。”

“嗯。”

“這裏也是,很偏僻,我就睡在裏麵,這條被子也是我之前的……鄭成剛找不到我,我後來是自己回去的。他們說我是出去跟男人過夜,我也不反駁,誰罵到我麵前,我就罵回去……我是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的……但是寧寧還小,她會覺得,我就是大家說的那種人。”

“嗯。”

“其實我想走,就一直可以走……我跟鄭成剛一直沒有領證,沒有婚禮,我就是,從家裏出來,見了他兩麵,就決定跟他私奔……他媽很瞧不起我,我沒有要彩禮,也沒有嫁妝,她覺得我是倒貼的,沒廉恥的女人,就說我是便宜貨。”

甘玲說著,我默默截斷了她:“你再跟我這樣說,是不是又會覺得……嗯,說太多了,然後就……”

我的問題著實是打斷了甘玲接下來的許多敘述,她眼神微微動,忽然靠近我,離得近,就能看清她的表情。

深深凹陷的雙眼,有些憔悴的臉,甘玲抿著唇,認真而篤定地打量我。

“你一直沒回我。”

她指的是微信。

“我不要你的錢。”我說。

甘玲用胳膊頂起被子,好像往油鍋裏放一塊烙餅一樣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的大多數蓋在我身上。

“你怎麽一直跟著我?”甘玲又問了,她明明自問自答過,卻還是要聽見我的答案。

我沒有答案,我隻是想跟著。

閉上眼,我開始無辜裝傻,好像我已經在她的敘述中漸漸睡著了。可我睡得很突兀,睡意全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甘玲似乎是覺得冷,自己蜷縮到被子正中,卻沒有搶我身上的半截。

在被子下,有一隻手搭在我腰間,把我往她懷裏送了送。

我條件反射般睜開眼,裝不下去,過近的距離讓我心裏警鈴大作。

上一次這麽抱我的人還是路今時,喝了酒,把我像個暖寶寶似的貼在他身上,我覺得很熱,他開始解我的衣服,他是我的未婚夫,我警惕地接受了人生的苦難——我忽然想起那件我半推半就最後稀裏糊塗事後想起來很不舒服的事,天啊甘玲沒有惡意,我能感覺出來,她沒有任何圖謀,她隻是睡覺時習慣性把一個什麽東西抱在懷裏就像是小孩喜歡抱玩偶一樣合情合理。

我捂著領口,甘玲已經意識到我沒睡,略微離開半個身位,警鈴安靜了。

咽了口唾沫,心跳得好比造反,左心房右心房裏無數人振臂高呼來呀我們衝出喉嚨擊破胸膛,戰鼓隆隆,我抓著胸口的衣服,冷汗一顆顆從後背沁出來,我去抓甘玲的胳膊,隻來得及扯住她的內衣帶子。

有了把手,我好些了,甘玲有些困惑,抬著一隻胳膊不知道是否應該落在我身上。

喘息終於緩解,腦袋上盡都是冷汗,甘玲的手找到了位置,揩掉我額頭的冷汗,濕淋淋的,又嫌棄地抹到我胳膊上。

為了讓甘玲覺得並不隻有她一個人在說,或是為了讓我自己好過一些,我給她講路今時的事。

“我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我前男友……就是,嗯……有個事兒……我不知道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