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到大都接受著極其傳統甚至過火的教育,婚前的性行為足以讓我自己痛哭流涕畏罪自殺。父母去世後,我逐漸從那個有神的世界裏走出來,無神論的世界裏充滿驚險和刺激——但有時候神的律例就像一個影子,在我無知無覺的時候咬我一口,譬如我和路今時訂婚,他高興得多喝了兩杯,我坐在床沿,路今時問我想不想和他進一步發生點什麽。
我和路今時戀愛,我像個矜持的修女一樣連接吻都很少,好像世界上男女之間的所有關係必須發生在結婚之後。路今時一直很尊重我,所有要求都很合情合理,所以他問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一般的世俗男女應該在訂婚之後發生的事情。
應該如此,向來如此,我之前和世俗無緣,像個出家人一樣不諳世事,那是一種桎梏,我已經走出來了,所以我“應該”這樣做,所以答應了。
“但你不高興?”
我不知道拿我這麽羞恥的經曆對甘玲說是否是同等的回報,她對我說起她的痛苦,我對她說起我的擔憂,我用天平好好地稱量了一下,決定告訴她。
“他抱了我。”我斟詞酌句,好像接下來的話很難用中文表達出來,我用芃縣能縣兩地的方言想了一遍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普通話更是過於死板正經仿佛播音腔一般播送著我難以啟齒的過程。
“然後?”
我很想話題到此為止,剩下的就讓甘玲自己體會,為什麽她抱我一下我反應很大好像溺水。
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往天平上付出我的代價,我答應了我要說。
“然後,我感覺——他,在頂著我。”
甘玲眨了眨眼。
我終於覺得非常不堪:“我很害怕。”
“所以最後做了嗎?”甘玲說起來非常無所謂,她是已婚人士,說起這話來平淡如水,而我至今都為那次經曆耿耿於懷,我張口發現無用,隻能沉重地點頭。
“為什麽不拒絕?”
“我……”我剛要說什麽,甘玲就明白了:“哦。我知道了。”
夜晚就不應該跟人聊心事,我雖然是個玻璃瓶子毫無秘密,但今天的談話直達內心最深處,我立即理解了甘玲的心情。實話說我現在就想鑽出被窩趁著夜色逃竄進莊稼裏,讓黃鼠狼拖拽著我進到什麽奇怪的山洞裏不見天日。
“你可以拒絕,”甘玲把“可以”兩個字咬得很重。
“主要是當時已經,訂婚了。”
“最後不還是沒結?你可以先答應,然後不舒服,就叫停。你走到一邊,他要是個正常人,他就應該自責,是不是他不行。”甘玲忽然開始教導我這種事。
我現在還沒有男朋友,沒有什麽用武之地,我搖搖頭,身上的戒備漸漸鬆了,忘了甘玲的囑托,翻身仰麵看天花板——我已經熟悉了黑暗中的視線,猛地看見了壓根兒沒什麽天花板,隻有一根粗大的木頭支撐,屋頂的瓦片還是缺的!漏下了一絲月光,梁上還有根圓溜溜的繩圈掛在那裏,我眯著眼要細看,甘玲又拽住了我的胳膊讓我側身看她,我驚魂未定。
“還漏雨呢,你也不怕蜘蛛掉下來。”我在被窩裏躺得十分煎熬。
“那我再說一件事。”甘玲說。
“什麽?”我以為她要說些自己的事情,沒想到甘玲平靜地伸手抬起來,然後說:“梁上那根繩子,吊死過人。所以這裏才沒人住的。”
我循著她的手指再去端詳那根繩圈,心裏條件反射地想要唱聖歌,雖然沒人說西方的耶穌能驅邪,但遇到這種可能變成靈異事件的東西,我還是本能地想端出十字架來。
甘玲說:“都說了不讓你往上看。”
“你別提,我哪裏知道死過人的。”
我跟甘玲擠在一起,端詳那根繩圈好像在追魂,麵前仿佛浮現出一具屍體掛在上麵的樣子,我立即躺不住了,可又不敢爬起來,仿佛我每高半寸,離死人的腳就近了一些。
甘玲則是非常平靜地講起死人的過去:“我來的時候,這裏掛的那個人都風幹了,也不知道死了多久,好像一根鹹肉一樣,我就把人拿下來,埋到院子裏麵去了。”
“害怕的話,可以……過來。”甘玲抬起一條胳膊,敞開懷抱等我。
我之前條件反射地跳開,沒想到她還願意張開懷抱。
“你可以拒絕。”她還是強咬著可以兩個字。
我不知道她是想借這件事對我說路今時,還是說隻是想安慰一下受驚的我,我思來想去,搖搖頭:“我不拒絕……可是這種處境,就像路今時那樣,當時氣氛就到那兒了,我沒辦法拒絕……”
正如現在恐怖的氣氛到了,我的確很想抓個什麽東西,於是我把自己當做一個毛絨玩具,把胳膊放在甘玲脖子下麵,嚴絲合縫地掛在她身上蜷縮著,借著此人的肌肉和敢於睡在凶宅的勇猛,汲取了一點勇氣。
“但是你還是可以拒絕。”
“什麽意思?”
“你可以自私一點,不用看氣氛。”
甘玲指著我和路今時的那件事說,又說:“像我這種自私的人,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
“嗯……”我思考了一下,在她一門心思要逼問凶手名字殺人的時候,的確是有些不在意他人感受。
“而且,你也可以把你說的那件事忘掉。之前的尷尬,不愉快,都過去了,除非你還喜歡路今時,想跟他結婚,否則,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不用對後麵的事情產生影響。”
甘玲開導我,我暫時還做不到她說的境界,即便我現在平靜地被甘玲抱著,也不妨礙我下次可能還是會飛速彈開。
全是那根上吊繩逼我的,它監督我不要形單影隻地躺在凶宅裏,並敦促我抓住浮木似的抓住甘玲。
等平靜下來,我還是對甘玲交代了:“我其實……想著要拒絕,但是,我又很愧疚。”
“因為你害怕他?”
“因為他對我很好,相處了很久,我沒想到我會那麽害怕,我其實,心裏非常想要克服這一點……所以我一直在忍著。”
“所以就是他不行。”甘玲說。
“別這麽說……是我古板又不會拒絕。”
把錯誤都扔在我自己身上,甘玲聽懂了,過了會兒,我們默契地把路今時忘在腦後了。
甘玲說:“我說句不看氣氛的話吧。”
“請賜教。”我決定好好學習一下。
“我一直很想抱抱你。”
甘玲說完就笑了,好像是在講個笑話。
一個始終都尾隨跟蹤,威逼利誘,麵目陰沉沒有好臉色,甚至開始躲避你的女人,忽然對你說,她一直想抱抱你?
我從被窩裏彈起來,剛站在炕上,腦袋撞到了那根上吊繩。膝蓋一軟,我驚恐地給甘玲跪下了。
甘玲坦然地躺在原處,輕輕掀起被子歡迎我鑽進去。
遲疑片刻,我還是貓著腰把自己滾了進去,好像鬼全都漂浮在被子外麵,像個小朋友的夢境,隻需要蒙著被子,所有幽靈怪物都不敢掀開,安全的密閉空間。
收攏被子,我露出半個腦袋:“為什麽?”
“我之所以答應你……放棄殺人,”甘玲提及她的複仇,笑意就減少了許多,仍然咬牙切齒,但語氣變得柔和了,像是給我解釋,“是因為你。”
“我?”
“我意識到,即便我繞過你,去別的地方找到凶手……”她忽然出神地想起了事情,事關我接觸甘玲的真正秘密,我搖了搖她的手臂把她叫回來,她繼續說,“就算找到了,真的殺死了……好像也隻會給你帶來麻煩。”
甘玲怎麽會在乎給我帶來麻煩?她給我帶來的麻煩車載鬥量,譬如我現在居然要在人自殺風幹還漏雨的屋子裏睡大覺,我的電動車都沒電了還得六點起來跑去超市借人家的電!
“我生了寧寧,養了她……但是關鍵時刻,我當了逃兵。她死的時候,是你陪她,她信任你,認識你……我一直很看不起別人的心情,覺得沒人比我這個當媽的更痛苦。
“但是歸根結底……我失去寧寧的時候,你也失去了她。
“我不想再,每天憤世嫉俗地把你扯進來,我是自私的人,我一直都往前看,我說,算了吧,算了吧,命就是這樣,我要殺了凶手,坐了牢,或者讓人槍斃了,你又會怎麽想呢?”
我會什麽都不想,隻在腦海中重複著鄭寧寧和她母親的結局。
“隻好算了吧,命就是這樣,我都沒找過鄭成剛討個公道,他那麽虐待我……他不是去跑長途死在路上了麽?我也不能把他拉起來鞭屍,何況那個什麽凶手呢?這就是我的命,就像在刀子上跳舞似的,疼得鑽心,也不能再把你拽上來一塊兒跳……”
“他跑長途死在路上了?”
“是啊,七年前就死了……死在寧寧前頭。”
我張了張口,到底是沒有告訴她。
我不能說。
我不能在她起舞的刀子上淬毒,把她放下的過去再掀起來,好像重新煮沸一鍋七年前就餿了的湯。我暗下決心,再也不問了,再也不去打聽。
隻好把話題收回我身上:“那你為什麽想抱我?”
“不能嗎?”甘玲還是理直氣壯的,好像我不是我,而是個促銷玩偶,一百塊錢一天,任人擁抱。
我深呼吸,做足了心理準備,把被子掀開一角,支起上半身,把自己像一件道歉的禮物一樣放在她懷裏。
甘玲環著我,我沒有再背過氣去了。
有時候我覺得我和甘玲之間存在著某種黏膩的氣息,與我和朱二婷截然不同。一片苦海上一葉扁舟,我劃船甘玲掌舵,呼吸著同一片時空的氣息。摩西舉起杖,這片水就被詛咒了(注1),七年前的血染紅了無涯的苦海,我依偎在甘玲身邊,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被子從我們身上爬起來疊放在角落裏,電動車越跑越充滿電,停在了超市門口,二路公交車從站台離開,一邊倒車一邊把人們趕出來,凶手倒退著走,脫下了他的皮夾克,拿著繩套上吊的人猶豫了很長時間,從梁上下來,倒著走出了這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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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1:《舊約·出埃及記》第7章 14-25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