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鍾鬧鍾一響,我和甘玲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樣互相彈開。

昨天夜裏我和她在同一個被窩裏像是兩個釋放菌絲的蘑菇纏繞在一起,天亮了塵歸塵土歸土,兩個蘑菇各自跳著走。我有點兒尷尬地攏著頭發,回想昨夜一時上頭的舉動,登時感覺我像是那個勾引學生家長的溫老師一樣不守婦道。

超市的人任由我充電,沒有打聽我的來處,甘玲眯著眼坐在馬路邊,第一趟車是七點十分過來,對麵的農田裏,農民卷著褲腿螞蟻一樣忙碌地走來走去,電動車充電器發出嗡嗡的噪音,我從裏麵拿出昨天買的酸奶和餅幹分給甘玲。

甘玲接酸奶,很利落地撕開吸溜,我盯著她,她看著我,又對著看了幾秒鍾,不約而同地別開眼睛。

昨天我們說得有點兒多了。

我借了一瓢水蹲在農田邊呼嚕呼嚕地漱口,再走回來盯甘玲,甘玲扭頭,我們就一起看道路盡頭,公交車還有很久才來。

公交車來,我的電充了不到百分之二十。

甘玲忽然拎起我的零食雜物袋子,對超市老板招招手,就扶住我的後背。

我被推上了二路公交車,車上隻有兩個互不認識的農民占據最前和最後,都提著半人高的蛇皮袋。

“著急進城,明天我給你騎著送回家去。”甘玲說。

所以我下班沒有車騎,朱二婷匆匆忙忙提前走了,我繞過車棚,背後一陣引擎聲,李勇全好像飆車族一樣轟轟地停在我身後:“姐,沒騎車呀,我送你吧。”

“不用。”

李勇全也並不是非要送我回家不可,同事情誼點到為止,他剛招手示意自己要走,我們園長騎著自行車走出來,看見我和李勇全,又抬抬手指揮:“喲,正好,你們順路,送送啊,送送——”

園長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走了,李勇全笑了聲:“來,上來吧。”

一路風馳電掣,李勇全把我送到佳興小區門口,路上也沒說話,下車後也是客客氣氣,擺擺手。

我們園長有一套她自己的用人藝術,在她把我介紹給她朋友的公司未遂之後,她就多方位地注意到我薑小茴,有一天她找我談話,說我是不是跟其他老師處得比較不好,除了朱二婷之外不見我和其他什麽老師親密聊過。

我是來上班的,也不是帶班老師,文化水平底下,能和我聊天的隻能是保安夫妻,做飯和打掃阿姨,老師們談起國家政策,我沒覺得“不好”,但有些時候不是那麽親密就會顯得不好,園長一意孤行,所以之後許多活動上都莫名其妙出現我的身影。

我是個不合格的生活老師,教導小朋友洗手的八個詳細步驟,教大家吃飯不能吧唧嘴不要挑食,傾聽小朋友的心事,如何正確上廁所,和好朋友鬧矛盾了要怎麽解決。但是園長決心把我改造一番,我這個李子幼兒園的餘孽應該發揮我的作用,於是禮堂裏多出我穿梭的身影,拍畢業照我的工作也顯在家長麵前。

這一切都是因為甘玲的出現。在她出現之前,我一覽無餘沒有秘密。

在之後,園長驚奇地發現我是個懷揣秘密的人,不顯山不露水。目睹凶殺案還保持沉默,不動聲色地解決了一個瘋子糾纏的難題。

那天園長向我打聽:之前那個瘋子,還找你嗎?

薑茴香:沒有了。

趙園長:行,那你告訴她了嗎?凶手。

薑茴香:沒有。

趙園長:你怎麽做的?怎麽能勸動她的?

聽起來我們園長對甘玲心存忌憚,以至於她敬畏我能夠直麵甘玲而一切正常的本事。

薑茴香:……哈哈哈哈哈哈哈

薑茴香:[動畫表情]

我敲完字,點開甘玲發來的微信,一個小視頻,她用膠水再次粘好我的擋板,並且給我的車胎打了氣,視頻沒有什麽聲音,以甘玲哢噠一聲擰鑰匙為結束。

我站在佳興小區門口等待甘玲騎著我的電動車送過來,因為天氣有些熱,我撐著一把遮陽傘靠在路邊,在能縣出門撐傘幾乎可以和矯情畫上等於號,甘玲很輕鬆地直接找到了我,把腿一撐,停在我麵前,把鑰匙□□。

“多少錢?”

“什麽?”

“超市,我又充了人家一天電……”

我拿著手機要轉賬,頭頂忽然漆黑一片,甘玲按住我的傘沿往下壓,用傘把我蒙住,我頑抗幾下,女人屈起手指在我傘麵上敲了敲,咚咚咚。

抬起傘,我重複:“多少錢?”

“小心眼。”甘玲說。

我剛想說什麽,又想起那兩千塊的事情,有點兒恨這個人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是轉了五塊錢過去膈應人,甘玲很利落地退回來了。

之前的事情就那麽過去,我沒有多記仇,起來接過我的車,看見還有百分之三十的電。

後麵一沉,甘玲坐在後座了,兩條腿撐開停在地上,我才發現她換了雙帆布鞋,不由得很是驚奇,下了車,甘玲探身過去扶著車把,我把她好好打量了一下。

她終於換衣服了!

這個天氣,她終於換了一件一看就是促銷贈送的煙灰色半袖,胳膊上還有家興超市的字樣,一條和之前差不多但是很明顯料子更薄更軟的淺色牛仔褲,還有平平無奇但很明顯是幹淨的新白色帆布鞋。

加上我之前給她染的一頭黑發,她現在好年輕!

甘玲和我初見麵,此人頭發猶如枯草,身形如鬼魅,花白的頭發和緊繃的後背讓人感覺她好像有五十歲,現在說她二十出頭也不是不行。我驚奇地張口不知道從何誇起,她很明顯身體舒展了不少,顯出長久運動的人的柔軟和線條。

有那麽一瞬間,我就要完全相信她放棄了殺人這回事了,但我沒衝動地提起這茬,隻當我們之間沒有個鄭寧寧似的捏了捏她的胳膊:“天啊!”

我的反應好像一個沒腦子的金發大胸妞一樣浮誇,甘玲貼在我的車上笑:“你這什麽表情。”

“就是覺得,很好啊,感覺好像……怎麽說呢,我不會說……”

甘玲招招手,自己從後座一抬屁股挪上車座:“我今天請假了,幹了很多事。”

“比如。”我坐上後座。

“我從那個危房裏搬出來了……我也沒什麽物品,就兩手空空地去租了個房,在大東街那邊,鄰著宏誌小學,有一溜補習班那條街,我在後頭一個小平房裏,獨門獨院,一會兒要看看嗎?”

“要。”

“我用員工價買了幾件衣服,夏天了,有點熱。”

“你也知道熱啊。”

“什麽話。”

電動車後座,我扶著甘玲,擠壓電動車最後一點電,它走得緩慢。

我們龜速越過凋敝的老紅旗,又過去一百多米有個老橋洞,底下賣涼皮的攤子支開有一會兒,地上散落著帶著紅油的一次性筷子。我和甘玲坐在小馬紮上吃涼皮,掰開一次性筷子,塑料袋套在不鏽鋼小碗上,我挑開香菜。

甘玲忽然說:“我發現你好像沒什麽人際關係。”

“啊?”

“我帶著你,你就走了,好像不用和什麽人打招呼。”

“我一個人過呀,”我呼嚕一口涼皮,又起來衝老板多要了一勺蒜水坐下,“你說得好像我很容易被騙一樣,你一招呼,我就過來了。”

甘玲也起來要了一勺,踢開腳邊的一次性筷子,熱風吹過橋洞,後背都冒出汗來,我揪了張餐巾紙擦擦汗繼續吃,甘玲也沒說話,隻是邊吃邊看馬路上走過的行人。電動車停在我們身側,好像在看我倆的吃相,甘玲幾筷子吃完放下,挑起塑料袋卷了卷扔進垃圾桶裏,手肘放在膝蓋上,若無其事地看著我。

我說看什麽,繼續挑走香菜,挑起一筷子涼皮放進嘴裏。

“沒事。”甘玲不看我了,繼續看馬路,等我吃完,她載著我去大東街她新的住處。

兩次危房,我已經做好了甘玲找到什麽破屋子的預期,沒想到這間還真是獨門獨院,正經的房子,大門上也是正經的鐵鎖,用油漆過顏色鮮亮,磚塊夯實沒有偷工減料,門外還有排水溝跟空調外機。

“一年兩千。”

“不錯!”我走過幹淨的院子,屋簷下還有幾個空花盆排得整整齊齊。

進了屋,鄭寧寧的照片正對著我,黑白照片卻用彩色相框裝飾,放得很大貼在牆上,仿佛隻是一張黑白風格藝術照,旁邊還點綴了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我給過她的鄭寧寧在幼兒園,她沒有把其他小朋友裁掉,而是用紅筆把鄭寧寧的輪廓圈出來,掛在旁邊。還有幾張,我沒見過,都是彩色,分辨率很低。

一張小嬰兒的照片,額頭點著紅點,身上穿著奶牛圖案的衣服,襪子被扯得好長好長,柔軟的頭發稀疏地貼著頭皮亂長,對著鏡頭懵懂地流口水。

一張鄭寧寧四歲的照片,我看見了照片角落的時間,拿著棉花糖站在父母中間。

甘玲牽著她的一隻手,抿著嘴唇微笑地麵對鏡頭,頭發很長,戴著發夾,穿著碎花長裙,有一股陌生的溫婉。

鄭成剛穿著一件淡藍色襯衣,褲子熨燙得線條筆直,踩著一雙棕灰色的運動鞋。

看見我在這張照片上停留,甘玲指了指:“這個是我丈夫,鄭成剛……雖說是個爛人吧……但人都死了……我就假裝這是個和睦家庭。”

她用手指敲了敲照片,鄭寧寧另一隻手牽著鄭成剛,她笑得很開心,一條腿撐地,另一條腿翹起來,露出白襪子和有蝴蝶結的涼鞋,她靠向鄭成剛,牽動甘玲的手臂抬起來。

我盡可能地裝作自然,以免被甘玲發現我的神情不對。

但她還是發現了,眼神在我的臉和照片之間來回了一下:“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