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忙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九點四十五,算算距離,可能在我告辭後不久,甘玲就出門來找這個沈六了。
深巷裏,甘玲腳步沉穩地走出,手托在沈六後麵,像是拿住人質,外麵堵滿了荷槍實彈的警察似的,她滿臉嚴肅,看向街道,街上沒什麽人,她鬆開沈六,沈六走路好像一隻鴨子,兩條腿撇得很開。他非常慌張,走一步回頭看甘玲一下,好像甘玲手裏拿著武器,準備在他走到第幾十步的時候開槍滅口。
甘玲擺擺手,居然還是笑著的,有點兒無奈。
我躲在鋁合金屋子背後,藏在陰影中,隻敢伸出半截手機開啟攝像模式,從我的手機屏幕上看近在咫尺的兩人。
沈六走到他的小屋這裏,習慣性地拽了拽鎖,又加快腳步,竄到另一條巷子去了。
甘玲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抱著胳膊往前走,有點兒寂寞的姿勢。在馬路邊緣站著,麵朝著車來人往,時不時抬手驅趕飛來的蚊蟲,我隻拍得到她的後背,漆黑一片,過了會兒,她低頭用腳尖碾著什麽,又略微抬起頭注視車流。
我沒站出來驚動她,她站了很久,順著這條路走了,我跟了半路,看見她是回家去了。
跟蹤沒被發現,我等了一晚上甘玲的微信,沒有等到她關於鄭成剛的任何問題。
第二天清早,倒是收到了甘玲發來一張截圖,是她用備忘錄寫的酸梅湯的熬製方法。
薑茴香:啊?
甘玲:昨天你好像沒有喝夠,你自己熬吧。
薑茴香:聽我說,謝謝你……
甘玲: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還哈哈哈哈?我想象到這個女人麵無表情敲出這幾個字的樣子,她昨天夜裏去打聽到了鄭成剛沒死……她為什麽不問我,還有閑情逸致給我分享酸梅湯嗎?
可是我也不能直接問,無異於我主動交代凶手的信息。
我答應了明年1月老實交代,甘玲已經等不到那時候了嗎?
小孩放假前夕我們有一個暑期安全的教育課程,分三天講完,除了規定好的不要去野外玩耍,防水防暑安全用電等知識,幼兒園的帶班老師們另外給小朋友們進行了一些突擊的性教育課程。
李勇全班裏的帶班老師感冒請假了,他單獨一個男老師應付不來,園長把我派過去救場。
對小孩也基本就是一些基礎的防範知識,內容不多,每年都有,但針對夏天,課程內容就變成了,我是一個壞阿姨,如果我想要去脫男孩子的褲子,男孩子一定要學會告訴大人,這是不對的,不管男生女生都不能隨便被人脫褲子之類的通俗易懂的話。
我的示範動作也並不是去脫褲子,而是假扮成壞阿姨跟小孩對話。
很多小孩子有些天真,一騙一個準,我說我是好的薑阿姨,幫你提褲子呀,小孩就點點頭張開雙臂任我擺布。我說這不行,李勇全想了想,也覺得我沒什麽扮演壞人的資質,直接就不示範了,板著臉教育小孩說,很多壞人都像小薑老師一樣非常和藹,但這都是他們裝的,如果遇到不認識的不熟悉的大人,忽然要碰你的身體,你一定要拒絕之類的……
上午大家都在討論小孩的防範心很差,下午天氣稍微涼了一些的時候我們把小孩帶出去,開始了“不要跟陌生人走”的突擊培訓,各個班老師交叉互相來當壞人,我就沒什麽用處了,小孩又是一騙一個準。
下班老師們都感慨:“你跟小孩說有什麽用,真有什麽壞人,大人都防不住,他有心騙你哄你,小孩能有什麽辦法。”
小孩能有什麽辦法,他們柔弱,她們懵懂,壞人有千萬種招數和目的,隻要被盯上了就是死路一條。為了保護所有的小孩,你隻能把他們都關在幼兒園裏,關在小學,中學,大學裏,然後忽然放羊一樣放出去,壞人就在外麵虎視眈眈,《動物世界》裏的獵豹獅子蹲伏在草叢中鮮少失手,即便失手又如何,鹿群並不會從中獲得半分好處,隻會受驚恐懼,在遷徙中把所有的幼崽聚在族群中間——
下班時,李勇全的摩托車又停在我麵前:“今天謝謝你呀,不然我自己一個男老師什麽也做不了……請你吃炸雞去,走!”
“不了,我今天騎車了。”
“那正好,一塊兒呀!”李勇全盛情相邀,我短暫地猶豫了一會兒,點頭同意了。
快餐店的冷氣開得很足,隻是沒什麽客人。我和李勇全麵對麵,他在吃薯條,我在喝可樂,窗戶外麵我的電動車和他的摩托車離得很近。
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還滿臉朝氣呢,我每次看他都會覺得他充滿生活的主動性,去打台球,去和女友分手,去做什麽都好……是積極向前的,和我不同。
我做什麽都是被動的,生活是一顆顆朝我飛來的球,我閃躲或者打回去,我好像沒有主動選擇做過什麽,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地度過,渾渾噩噩。
以至於我覺得清爽的冷氣是從李勇全身上吹過來,給我不斷運轉的大腦降了降溫。
李勇全說:“小薑老師……小薑姐。”
我抬眼看了看,李勇全身子前傾,兩手沾滿油,擱在桌子上麵。
攏了下頭發:“怎麽?”
“我能直說嗎?”
這個話有點兒直接,我思考了下:“什麽話題啊?”
“你有男朋友嗎?”
我頓了頓,看看李勇全,有點兒拿不住這個話題該怎麽回。甘玲說得沒錯,我的確非常不會和人打交道。
如果李勇全是個女孩,我可以毫無芥蒂地說我還沒有,如果對方不介意我還可以說說我和路今時的情史。
但是他是男生,涉及到戀愛的話題,我就含著話:“怎麽?忽然這麽問?”
“就問問。”他顯得很感興趣。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李勇全仗著年輕,憨直地把話題踢回來,“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之前好像也沒注意過,就是自從認識你之後發現,你這人挺神秘的。”
我一直覺得我是個透明器皿,陡然被人說我很神秘,有點兒沒做好表情管理,我沒控製住眉毛抬高,瞪大眼睛,李勇全呆住了:“我說得不對嗎?”
“神秘……在哪兒?”
李勇全絞盡腦汁地給我陳述我的神秘的地方。在李勇全眼裏我就像一個外星人一樣存在於光明幼兒園,也不跟人社交,也不顯得內向,是和李子樹同等資曆的在李子幼兒園時期就在的老師——卻不帶班,也不怎麽跟人聊八卦,仿佛遊離在人群之外,卻又始終處在人群中。
用他的話說,就是他加了我好友之後就很想跟我聊天,但是對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仿佛我親和的臉下麵寫著生人勿進四個字。
後來園長硬是攛掇他送我下班回家,他對我的好奇簡直登上了頂峰,我是有什麽故事嗎?然後他開始注意我。
“所以,你是要打聽我的感情史?我有個男朋友的話,是不是就不神秘了?”
我還是有點兒提防,李勇全還沒有路今時的道行,路今時擅長察言觀色,李勇全則是更關注他自己。
飲料慢慢見底,吸管嘩啦嘩啦響,耳邊李勇全說:“我就是問問,這禮拜六,我們去橋南吃燒烤去,有幾個朋友,你去不去,也可以帶上你朋友……反正小孩放假了,難得休息。”
到嘴邊的拒絕最後還是繞了個彎:“我還不能定,我先看看,明天給你回複。”
“行。”
我很不擅長拒絕別人,能夠把時間挪到第二天已經是我的進步。
有一部日本電影叫做《百元之戀》,女主被男生約出來,懷著幾分羞澀地問他,為什麽選擇的是自己。男生說,因為她看起來就不會拒絕。她好不容易被選擇,隻是因為不會拒絕而已,對方還這麽直白地告訴她。
我相信在我三十歲時很可能和安藤櫻演的女主角一子一樣,渾渾噩噩地在家裏蹲著,不修邊幅地穿著睡衣看電視,因為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於是隻淪落到便利店捎帶贈送的筷子似的,附加品,不會拒絕……
我知道這樣解讀我自己肯定是不對的。
李勇全的摩托車離開,我對著快餐店的玻璃查看自己的倒影,無論我留多長的頭發都會顯得很是幼稚,黑色的長直發,我沒有什麽特點,沒有什麽脫俗的外貌,又沒有好看的肌肉線條,也並不過分瘦,隻是普通的,穿著T恤的土女人,神秘?我相信那隻是個托詞。
我一直都在被動地接受著什麽,我等了一整天甘玲的消息。
她絕對是懷疑鄭成剛了,我甚至有一種直覺——她一定把鄭成剛放進了凶手的備選庫中。
玻璃窗上,鄭成剛向我走來,猝不及防地從肋下掏出一把刀,刺穿了他的女兒鄭寧寧。
透明的血飛濺出來,化作杯底的汙痕。玻璃上鄭寧寧的魂魄憂傷地望著我,我聆聽回顧了七年她的死——從未想過主動去做什麽。
即便主動去阻攔甘玲,那也是因為甘玲想要通過我去得知凶手,所以我應對。
一旦她繞開我。
我毫無作用,並且,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七年以來,甚至更早——我接受事實,勸服自己,血潑濺在我的臉上,像一個沉重的巴掌。
甘玲的目的一直都非常明確,她要找到凶手,並不是她要通過薑小茴來找到凶手。
我扣上飲料的塑料蓋起來。
問了問朱二婷,朱二婷說可以跟我一起去跟李勇全吃燒烤,我再去回複李勇全,微信敲字劈裏啪啦。再點開甘玲的聊天窗口,還停留在她哈哈哈哈的回複中。
甘玲的行動是一個個飛來的球,砸在我的腦袋上,或者被我接住砸回去。
但我要有我的行動,我不是坐在灰塵裏用瓦片刮身體應對朋友責備的約伯。
翻出微信裏,一個沉寂許久的聯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