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辦法擺脫這個遊泳館好像塑料大棚的感受,洗完澡紮在水裏,我覺得我像是一盆水培的青菜,兩腳變成了漂浮的根須。
人並不很多,或許因為劉家村本就地方偏僻,這個度假村的消息還未透露出去,也或許因為小學初中都還沒放假,也或許是因為是工作日,總之,碩大的泳池裏泛著消毒水的氣味,我和最近的人也隔了挺遠。甘玲抱著一隻布朗熊的塑料遊泳圈坐在角落,休假的家興超市員工和她打招呼,用腳踩水,趴在濕淋淋的池邊,嘀咕了幾句,就和自己的同伴嘰裏哇啦地尖叫著漂浮到另一頭了。
我不會遊泳,抱著遊泳圈胡亂地拍水,把手伸進水裏泡皺了拿起來給甘玲看。
甘玲始終都在池邊坐著,把腳浸在水中,耳邊是別人聒噪的嬉笑聲,在這玻璃的大棚裏久久回**出空洞而神聖的尾音,像一場電影的結尾畫麵一樣餘韻悠長,接下來就要出字幕了。
甘玲不下水,但是她很可能是這一群人中間唯一一個會遊泳的人,抱著遊泳圈往我背後推,我就被她推著在水裏,好像一具屍體漂來漂去。
玩了一會兒,我的十指都皺得好像剛打濕的幹腐竹,裹了一條毛巾爬上去,甘玲已經去買了兩瓶尖叫,喝完之後我感覺手指恢複如初,衝洗了一下瓶子就鑽進水裏,擰開瓶子灌水。
甘玲知道我要幹什麽,兩手撐地,垂著眼看:“別滋我。”
尖叫的瓶子打水仗真是格外合適。
我覺得甘玲不是很開心,但是如果我看她看久了,她就會立即搞些危險動作,譬如搶我的遊泳圈,故意把我往水裏壓,把我推到泳池中央讓我手腳並用無所適從地爬回來——來消耗我的注意力。
我舉起瓶子,想了想:“妖怪,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甘玲沉默地盯著瓶口,又把視線投向我,有些久違的陰沉,情緒多雲。
我悻悻然放下瓶子,也覺得一個二十七歲的女的玩這個梗是有些無聊了,慢慢往泳池中央漂浮。
甘玲卻猛地紮下了水,好像一條魚跳了進來,搶走了我手裏的塑料瓶。
我哎呀一聲,甘玲舉起尖叫瓶狠狠一擠,噴了我一臉水,我幾乎睜不開眼睛,隻能耍賴地邊用手捧水胡亂地潑。
以至於晚上甘玲用幹棉簽慢慢地擦耳廓時,我有些內疚:“你別用棉簽擦耳朵裏麵,容易堵住。”
甘玲捂著耳朵沒有說什麽,盤著腿靠在床頭,不停地歪著腦袋用掌心拍拍,似乎要把耳朵裏的水倒出來。
我翻出我的背包,找出小工具盒。
我帶了掏耳勺,鑷子,針線,扣子,酒精棉片,創可貼……很多小工具,在巴掌大的塑料盒子中,甘玲又接過去,歪著頭一邊控水一邊端詳,看看我的盒子蓋,上麵是一隻超可愛的小兔子。
我用酒精棉片擦了擦掏耳勺,爬上床尾,看看頭頂的燈,示意甘玲到我這裏來。
盡管網上說不要自己掏耳朵,但是這荒郊野嶺也找不到什麽醫院,連個診所也得開車一個半小時,事急從權,我自己給自己掏了二十多年,下手很輕,很有分寸。
甘玲就坐過來了,耳朵進水有些難受,皺著眉一言不發。
我扯住她的耳朵調整了下角度方便我看到耳朵裏麵,抽了兩張濕巾搭在膝頭,讓甘玲微微側臉。
她上半身傾斜,維持不住平衡,有些費力地挪了下支撐的姿勢,一隻手按在我腿上,又挪開了。
“沒事,你拿胳膊肘撐著沒關係……對,就這個角度,別動了。”
我的動作很輕,我不是第一次給人掏耳朵,所以談不上多緊張,我有分寸。
甘玲的有耳洞,點在薄薄的耳垂中央,此時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戴。耳廓被我捏得發紅,我鬆手,她揉了揉耳朵,換了另一隻。
左耳證明了我的靠譜,到右耳時甘玲就開始說話了。
“下禮拜你和男同事去玩,你可以拒絕。”
這個似曾相識的話題,我放輕動作,屏住呼吸,過了會兒才回答:“我想去。”
“你不是不喜歡人家麽?”
“可我想談戀愛啊。”
我學了三分朱二婷的厚顏,但說出口時我沒敢動彈,甘玲立即坐了起來,瞪著我:“不要因為想談一場戀愛就……”
又是似曾相識的話。可這個女的,問她自己的事,反而藏著掖著,還來教訓我。
明明是她自己在這件事上把我扔下的。
當然,我不敢正對著甘玲嗆聲,隻能竭盡所能地陰陽怪氣:“那你,那,那又怎麽樣?我就是哎呀……嗯……”
陰陽怪氣失敗了,我沒有經驗,一時間憋得頭昏腦漲的,隻好直接說:“我又不結婚。”
“到時候可由不得你。”
“我又不是那種不婚主義者……反正對我來說,單身的狀態也就那樣沒什麽好的,那,試試談戀愛嘛?說不定好呢?要是不好,我就再分手嘛。我不能因為怕……怕人家有問題,就把自己封住吧?給他個機會呢?”
“自己跟自己相處不舒服麽?”
“別問啦,還沒掏完,來!”我拍拍大腿,甘玲把右耳送過來被我捏住,我沉著一口氣幹完這活兒,收拾了一下,鑽進被子裏。
甘玲已經躺進去了,眯著眼:“關燈。”
“我還不睡呢!”
“給我拿下水。”
我再掀開被子下去,剛爬上床,甘玲又神情自在地指揮我看看第二天的東西準備好了沒有,零錢拿好了沒有,洗手間是不是有聲音,外麵是不是有人敲門,鬧鍾定好了嗎,衣服有好好地晾了嗎,那個路由器的光是不是攝像頭……
我來回好幾趟,氣憤地躺進被子裏,打定主意甘玲再使喚我我就裝睡不下去。
被窩裏,甘玲一肘捅過來,我就要掀開被子和她搏鬥一下。
甘玲還是閉著眼:“氣不氣?”
“你還問?我……算了,我好欺負嘛!”我把被子甩下去,踩著拖鞋起來,坐到一張餐椅上生悶氣。
“給我拿片暈車藥——”
“你就要睡覺了吃什麽暈車藥?”
還是給了,含片和提前三小時吃的藥片都被我劈頭蓋臉地扔上床。
“我要我的包——”
我拎起包,隔著被子壓下去,希望它沉到足夠把她壓死。
她居然坐起來了,從裏麵翻找,又拿出兩根泡椒雞爪遞給我:“放桌子上,明天跟早飯一起吃。”
“你直接要我拿雞爪放餐桌上不行嗎!你約我出來玩,是為了消遣我嗎!行!”
我邊照做邊想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理直氣壯地“灑家就是要消遣你”。我看甘玲也有點兒這個意思,不知道我哪句又不對惹到她了,盡可能心平氣和,又給她差遣了幾回,甘玲終於歎口氣:“行了,睡吧。”
終於結束了,我躺下還有種幻覺,耳旁有個不停差遣我的甘玲嘰嘰歪歪地布置任務。
深呼吸幾口。
甘玲忽然說:“這就是談戀愛,或者說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