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玲斜了我一眼,刀鋒似的在我臉上刮了一層笑下來,我低著頭不敢看。
“好像是該放下了。”甘玲自言自語。
唔。
我沒說話,不敢把所有事情都挑明了說,不管放下的是什麽,放不下的是什麽,都不敢問。
大巴車好像一頭哮喘的老牛,載著半車人沉重地顛簸,司機時不時重重地清一下嗓子,往窗外吐出一口濃痰,車後麵有人在抽煙,我有點暈,開著窗戶眯著眼,太陽轉到我們這邊,甘玲伸手把簾子拉上了。
我還是被曬得眼暈,中途停靠時有個女人脖子上掛著橡皮繩,懷裏抱著泡沫箱,上麵方方正正地蓋了塊發黃的白毛巾,掀開是一排冰棍,車上的人都被熱得怨聲載道,爭搶著去掃碼,胳膊伸得很長,甘玲從褲兜裏拽出兩塊錢,胳膊神奇地穿過眾人,直達女人的箱子。
她還是沒回答我。
冰棍吃完,把那根小竹棍咬得麵目全非,下車時找垃圾桶去扔,甘玲拽住我的背包好像抓住龜殼,從裏麵抓出遮陽傘撐開。
度假村很大,有若幹園區,但是隻有水池建好了,其他地方都圍著藍色彩鋼板。通向酒店的那條路還夾在工地中間,如果不是外頭明確有個大門表示這裏是劉家村,我還以為我走錯了。
“不然怎麽便宜呢?”
這個度假村是老板朋友承包的,內部給價,雖然不規範,但是什麽親戚朋友也都來玩。遊泳館是個巨大的玻璃房子,像個藍色大棚,遠看,我猜想裏麵的蔬菜品種應該比較多,湊近了看,又有些反光。
甘玲捏住了我的手:“票,那邊登記下,把東西放下。”
把背包反抱在胸口,一隻手被甘玲牽著,另一隻手去拉開背包拉鏈,邊走邊在我的夾層中翻那兩張票。
周二周三一共兩天一夜。
前台的姑娘看見人來了,從電腦前微微正過臉來等我們。
我忽然拉著甘玲走到門邊的沙發上坐下,兩隻手專心地把東西掏出來,尋找那兩張票。
準確說,是一張。
我手裏隻有周二的票,和那張滿一百減五的優惠券。
我是把三張紙都摞在一起了,周三那張不翼而飛,夾層裏沒有。
甘玲似乎也意識到了,抬了抬下巴似乎想要說什麽,我猛地把東西都塞回包裏,深呼吸幾口:“所以,這裏花錢玩一天的話,大概要多少錢?”
我想起來了,我走的時候著急,幾張紙一股腦地塞進夾層,但是有一張掉在夾層外。我往裏麵放了件T恤,又覺得沒必要帶,把T恤拽出來的時候——應該是那時候它掉出來,不出意外它現在應該躺在我的**。
甘玲把嘴唇抿住了,端莊地看了下我。
我屏息凝神地拿手機,甘玲啪一下把我的手打開,毫無禮貌地去摸我的包,她也翻找了一下,最後確認周三那張的確是不在。
我還記得有一次幼兒園開放日請家長中午吃飯,發給每個小孩餐券交給家長,是給家長中午用餐使用。飯食很豐盛,有肉有蝦有海鮮,有一個小孩把餐券丟了,大人氣急敗壞地罵她什麽事做不好,丟了,你怎麽不把自己頭丟了?
最後還是園長把人私下帶走,悄悄地又給了一張餐券。
在甘玲翻找的時候,我在文字信息流動的屏幕上看到了遊泳加住宿兩天是五百九十九元。我摸了摸脖子,有些不敢吱聲,心裏有些天人交戰。
翻完,甘玲看看我手裏的券,站起來說:“沒事,我要帶你來玩的……她們也真敢要價,正式建好了也就這個價吧,嘖。”
我搖搖頭,甘玲摸出了手機。
這個女人手機爛成那樣最後不得已才換了,為了省電摳摳搜搜的,還經常住在危房裏,我抓住她的胳膊,咬咬牙:“你坐著,我去買,是我弄丟了的……”
甘玲瞪了我一眼:“你才掙幾個?”
我還是把人推到身後去了,存著點豁出去的念頭往前,甘玲還是把我擒住,掐著後脖子拎回去,我負隅頑抗,幾乎要跟她打起來了。
但甘玲似乎知道她自己肌肉結實真要用勁兒我可能就會像一團廢紙一樣被揉成團,她不想傷害我時就把不準力氣,容易被我找到可乘之機,我一骨碌鑽出來,從沙發上拎著我們兩個的包扔進她懷裏,好讓這個女人騰不出手來和我爭搶。
要是搶著付錢也能這麽爽快就好了,之前我付錢給路今時可是費了半天工夫。
隔著一張漆黑又有光澤的長桌,我麵對前台,她已經看見了我和甘玲扭打的樣子,低頭在電腦上敲了兩下:“辦入住?”
“我想問下,是這樣的,我本來有兩張券,是今天和明天的,湊在一起就兩天一晚,但是周三那張我落在家裏了,我能不能隻買明天的,和今天的這個券放在一起用?”我捏出那張皺巴巴的券,拿出手機看了眼餘額,甘玲把包放在腳下,撐在桌邊看沒說話。
“你這個是邀請券,你明天單買的話和邀請券不能一起用的,相當於今晚就是不能住宿,隻能用在遊覽設施上。”對方回答得很快。
甘玲正要說話,我說:“哦,那我買兩天的吧……”
甘玲說:“我付吧。”
前台小姑娘反而笑了:“不是,這個很貴,因為後期要開好多設施,現在就遊泳館,你花小一千遊泳兩天嗎,還不如去市裏呢辦張卡能玩好久……不劃算。我看下你的券。”
她接過,低頭劈裏啪啦地對著券上的東西輸入了什麽,又說:“你有沒有給你周三那張票拍個照?不用紙,我知道上麵的碼就給你錄入了。”
啊!是有的!就像看電影會拍電影票一樣,我做好準備這兩天稍微拍幾張最後發朋友圈的!但是那兩張票是疊在一起,為了拍照好看打成扇形……
我打開相冊,立即昏了頭。
周三那張好巧不巧被遮住了,所謂上麵的碼,也被遮住了一半。
“那這樣就不太行呀……”前台小姑娘對我真的很好,蘋果臉上浮出一些憂慮,好像她也特別歡迎我入住似的。她對著我的相冊看了半天,不停地放大,好像能透視過周二這張票看周三似的。
最後她怏怏不樂地把手機還給我:“真的,我勸你別買,性價比太低了……劉家村雖然除了度假村沒什麽景,不過南邊有座山,哎呀天太熱了爬山也不好,山腳下有果園,能摘草莓葡萄什麽的,你們看或者去那邊玩呢,一個人一百二,能摘還能聽故事,最後還能提一簍子回去,可比我們這兒劃算多了。”
甘玲說:“別亂花錢,遊泳不成,咱們去看看果園。”
想了想,也隻能這樣,我對著實誠的蘋果臉姑娘抱歉地笑一下:“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
“沒事兒。我們這兒沒什麽人來……上班也不讓刷手機,我快憋死了。”
甘玲從兜裏捏出她的兩張票端詳了一下,我有點兒不好好意思:“或者今天我們遊泳呢,然後,晚上……晚上我再走唄。”
“晚上沒大巴,你去哪兒去。走吧。”甘玲又捏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前推。
前台姑娘忽然啊呀了一聲:“你也有邀請券的?”
甘玲:“對啊。”
她已經知道了什麽,可能剛剛被我窩囊被動的表情感染了沒想到這茬,她把兩張券拿出來放在長桌上,前台姑娘說:“那就能買明天的券,反正你們是一起的……等等我看下。”
她把兩張券抽走,劈裏啪啦地輸入:“這本身就是雙人券啊,雙人,大床房。我還以為你們倆就一次券,怎麽不早說啊。”
“券上不是沒寫嗎?我還以為要一個人拿一張券呢。”甘玲從包裏抽出我的身份證看了一下,和她的一起遞了過去。
“之前來過一家三口,住雙人的,小孩半價,又非纏著我說是老板的親戚……小孩就免費,頂多不給吃早餐嘛,那也讓住了,現在又管得不嚴。何況你們本來就合情合理的……”
原來是這樣,我剛才的擔心糾結都是白費了的。仔細想想,在家興超市聽見員工說話,說她們要帶誰的時候,就應該能想到這個結果……偏偏是有些被甘玲誤導了,她跟經理要了兩次票,我也以為是單人的……
這一天一波三折,樂極生悲又喜從悲來的,還沒換衣服去遊泳,我就有些緊張了。
我和甘玲各自背著包去坐電梯去三樓。
電梯正從四樓降下來,數字不斷變化,甘玲說:“你戶口地址還在芃縣啊。”
“嗯……雖然在這邊買了房,但是,好像也沒什麽在這裏紮根的感覺,芃縣能縣也都差不多,就懶得費工夫去想著辦什麽手續了。”
進房間之後,甘玲才接上那個話題:“你一直在省裏麽,沒去過外麵?”
“嗯。”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我是個足不出戶的沒見識女人。
“有存款麽?”
“有一點……我不怎麽花錢,沒有很多花錢的地方。”
“明年1月之前……跟我出去玩唄,我攢了不少存款呢。”甘玲隨意地發出了個邀請。
明年一月,是我要告訴她凶手的日子。
那我和她出去玩……是不是代表,她這段時間都會消停?還是她已經下定決心,或者,對凶手是鄭成剛這件事已經沒什麽懸念了?她要把存款花光?已經豁出去了?
我沒敢回答,把這個話題略過去了:“不還得上班嘛……”
“也是。”
我看不出她的心思,隻好低頭機械地把東西拿出來,裝作我在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