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時衝動的決定。
我深思熟慮,吞吞吐吐,自知道甘玲追尋鄭成剛的痕跡時便拖著輕盈透明的名為真相的塑料袋奔跑在她身後。
我聯係了那位警察,把我這段時間的經曆和盤托出。
像是背著棉花走在海中,我越走越沉不堪重負,最後我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聽到這一切的人來傾吐,對方還記得七年前的這件事,她甚至記得鄭寧寧。
我想要展示給甘玲看的聊天中,包含著七年前的聊天記錄,事情的全經過。還有我前段時間如何找到她,痛陳我這段時間的掙紮和抉擇,我如何看待甘玲——我早早地想要告訴她凶手的身份,這一切我隻是為了複仇,但我覺得很沉重,背不動了。
我還能為甘玲從旁解說,哪一句前後邏輯不順暢時,便是我們麵對麵地做了什麽說了什麽。
我做好把真相攤開在甘玲麵前交待一切的準備,希望能夠開誠布公地談談這件事,關於複仇殺人,關於明年1月,關於七年前,我做好把七年前的倉庫裏的東西拿出來晾曬的準備了!
甘玲卻輕輕微笑,打開電視劇津津有味地倍速播放,女主以一個極其快的速度搖頭晃腦,配音演員的台詞劈裏啪啦地向外吐露幾乎聽不清。
手機發燙,我定在原地,驀地意識到了,或許甘玲早已知道了凶手,她並不想要將我牽扯其中。
一旦我知情,我就是同謀,她殺人的行動就會有所掣肘。
一直以來,甘玲,鄭成剛,鄭寧寧三個人都在像是在玩一場默契遊戲,從鄭寧寧開始依次隱身,循序浮現,我是遊戲的唯一見證者,父母依次出場,父親出現後便停留在屋子裏,像一頭看不見的大象被觀眾和演員所回避。
我拉住甘玲的胳膊,話卻吐不出來,甘玲回過頭,手臂一掏,把我夾在懷裏:“看電視。”
“甘玲,你……我——”
“不是說明年1月麽,好端端的放假,你提這事幹什麽?”甘玲換了個招數,我一個字也不信,死死盯著她,我的姿勢像是躺在她膝頭瞪眼,甘玲垂著眼笑,點了兩下屏幕,徑自打開我的微信裝起傻,“看也行,看什麽,我看看你的朋友圈……”
“甘玲!”
和甘玲不熟的時候她一意孤行做什麽,我阻攔不住,陰沉如開了刃淬了毒的刀,橫衝直撞。現在熟了,人溫和了,揣著點兒我不知道的東西一條道走到黑的時候就變得狡猾,溫柔地**開話題,嬉笑著把話題繞到別處。
這個女人的本質不會因為她表情帶笑還是帶怨而改變,這是隻會笑的母狼,狩獵看準了就不會撒手。
我幹脆問了出來:“我要告訴你凶手了,我提前告訴你了,你為什麽不看?”
“小薑老師——”
甘玲的一隻手按住我的眼睛,阻攔我的視線,被我扒拉開,女人表情神秘莫測:“還不到時候,你還沒想好,我也沒做好準備,別說出口。”
“哈?”
“你非要告訴我,那你做好接下來的準備了嗎?”
接下來……是什麽意思?
我剛要質問,然而腦內忽然接通電線,我瞬間明白了。
真相是一場連鎖反應,像是機關的開始,哢噠一聲,小球就會沿著既定的路線往前奔跑,一條或者兩條,取決於安排機關的人。但我和甘玲之間,一個人或是兩個人共同布置了一個機關,她知道路線,我卻還不清楚,或者她也不知道。
真相並不是那麽輕飄飄地說出口就結束的。
我希望這一切事情都能夠有個結束,但可能說出真相才是一切的開始。在此之前,我和甘玲即便都有猜測,各自追蹤,卻仍然隻是在肚子中排演行進的軌跡,真實的情況如何,誰也不知道。
我沉默許久,甘玲伸展胳膊,把手機遞給我,掰著我的肩膀看我的後背:“痘痘消得差不多了。”
話題就那麽結束了。
下午收拾東西趕大巴的時候,我還問了一句前台姑娘那個所謂的溫泉池是什麽時候開放,前台姑娘說得等到一年後了吧,又說我一天沒有出門太好了,今天遊泳館來了個調皮搗蛋的小孩,鬧騰得好多人都投訴了,幸好我有先見之明。
甘玲提著包說走吧,前台姑娘揮揮手,蘋果臉上漾出圓潤的笑,喜氣洋洋的,我被感染得也露出笑容,開開心心地小跑兩步追上甘玲,拿走她手裏我的包背在身上。
大巴一路回到能縣,路上我和甘玲都沒怎麽說話,我那點笑容不能支撐我傻笑一路。
眼看見路燈廣告牌,離大巴停靠還有兩條街,甘玲忽然用胳膊肘捅我,沒頭沒腦地問:“你下禮拜還要去市裏玩?”
“對啊。”
“有什麽事打電話。”
甘玲把手攤開,要我把手機上貢。她打開通訊錄直接輸入了她的電話號碼。
“有什麽事,就打電話。”女人強調,仿佛是我一定會出什麽事一樣。
大巴已經拐過一條街,眼看要到目的地。我也沒說她在縣裏我在市裏,如果真有什麽事,我打給她,等她趕到,可能就要當目擊證人了。
目擊證人這四個字讓我有點兒心事重重,沒接茬,勉強笑了一下收拾零碎物品,把包抱在懷裏。
“薑小茴!”這個女人沒完沒了的,“你聽見沒有?”
“知道了。”
有點兒像個叛逆的青春期少女跟媽媽的對話,我想鄭寧寧要是還活著,和她媽媽可能就是這麽個相處模式。可能甘玲到了這個年紀非得找個青春期小孩教訓教訓,我就是個代餐。
甘玲今年三十三歲,她剛成年不久就生了鄭寧寧,還沒來得及當個獨立自主的青年就直接當了拖家帶口的媽媽,即便她不是個好媽媽也是情有可原,多少人上大學了還得九點半前回家跟爸爸媽媽要生活費呢……
大巴重重地吭哧一下停下了,汽車站在老民政局附近,煎餅的香氣從窗縫中鑽進來,隻要稍微掀開點窗,炸雞架烤羊肉串的氣息就接踵而至。
甘玲拉住了我,我也沒打算走。
我說煎餅,甘玲說炸雞架。
互相看了一眼,甘玲非要全都買,我說現在已經快晚上了我吃不動那麽多,兩個人在大街上拔河,兩個攤子是彼此的目的地,最後剪刀石頭布,我贏了,一人帶了一個煎餅果子,順著路邊走邊吃。
“我剛跟鄭成剛私奔來的那天晚上,擠在小旅館,我說餓了。樓下有個賣煎餅的,那時候的煎餅好像就是比現在好吃,特別有味道,我吃了大半個,喝了水,撐得動不了。”
我挑著煎餅裏的薄脆啃,有點兒不敢接話。
“他就把剩下的小半個拿走,也沒嫌棄,直接吃了。”
我站住了,甘玲卻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騰出一隻手拽住我,讓我繼續跟著她。
“我知道人都是會變的……我隻是不知道鄭成剛怎麽會變成那樣。我不相信我是個瞎子,我肯私奔來,給他生孩子——但後來,後來就不一樣了。”
我好不容易捏出一塊薄脆,它卻一哆嗦跳了出去,濺到馬路上,被路過的車立即碾碎了。
“他是開貨車的,後來單幹,自己拉貨跑業務,又累又受苦,跑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賺錢,拉得多有賺頭,被抓住了又要罰錢……就是再難,打我,我也都,雖然不原諒吧,但是能縣的男的,大多數不都是這樣麽,喝點酒打老婆,普遍的事……我不意外。就是寧寧,他對寧寧很好,寧寧長得也像他,我想,人總不至於——至少他,以前也很好,不至於……對孩子不好。”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說……他沒變,他就是比較會偽裝呢?比如說,我就是比如,一般人說,相由心生,他又長得比較好,可能印象分就直接虛高了呢?”
甘玲回頭,眼底帶笑:“不用這麽戰戰兢兢地提。”
我抿了一下油汪汪的嘴:“畢竟是你的事。”
女人扭過頭去,四下張望,終於找到一片僻靜的小巷,進去後,有一爿賣麻辣燙炸雞漢堡的小店,還有亮著幾盞燈沒有招牌的補習班。
專心致誌地吃完煎餅,甘玲又提起來:“人的變化真的很難說。”
“嗯。”
我就變了很多。
我是虔誠變作悖逆,虔信變作不信。
保守的感情觀,到即將跑去跟不喜歡也不討厭的小七歲的男生出去玩。
我會繼續變的。我拔足向前,拽著我的塑料袋不斷奔跑,以七年為一個單位來計算我的人生,我每走一步都變得大不相同。鄭寧寧的死讓我的上一個七年陷入停滯,甘玲的到來讓時間繼續流動,我不會忘記鄭寧寧的死,但我不會再獨自被這個秘密壓著以至於步履艱難。
甘玲三兩口吃完她手裏的煎餅,把塑料袋隨意一卷,拋到垃圾桶裏:“小薑老師,你會變麽?”
為什麽忽然這麽問我?
我抬起頭,想起我和甘玲明年一月的約定,在把凶手的事情挑明之後,我和甘玲就要各自漂向不同的航向了。兩條線短暫交匯,糾葛之後流向各方,變化是一個長期的維度,我覺得甘玲應該沒辦法見證我除了發型之外的其他變化。
我隻好回答了一個爛梗:“我不會七十二變……”
甘玲笑,我就認真回答了:“我會變的,人都會變的,我……我也隻是普通人。”
“比如一開始不肯告訴我,然後忽然就要給我看什麽聊天記錄,我粗粗看見了一點,是警察?”
“嗯,當初……嗯……她現在退休了。我,我把你來之後的事情跟她說了,她說,我們之前不說,是出於……嗐——但是,你想知道,你有權知道,決定在你……”
“出於什麽?同情?”甘玲又抱起胳膊,我低頭吃煎餅,甘玲等我吃完,又追問了一次。
我說:“是出於保護。”
“她以為,你是被拐賣來的。所以,她……想要你自由。”
“當時她保護了我,所以你才以為寧寧奶奶說我死了是真的?”
“嗯。”
她當年不讓我告訴任何人凶手的信息。
提起父親,必定提起母親,母親比父親更易被提起。
我以為甘玲死了,那位老警察將那個謊言持續了下去。
她不讓我說,我自己出於另外的原因不肯提,於是,七年過去了。
直到七年後我和她說起,她才解答了那些不正常的事。提起孩子的死,任誰不會跑去追責母親呢?然而甘玲獨善其身地在外地飄**了七年,甚至風言風語都很少,全是因為她“死”了,有人把“母親死了”這件事蓋棺定論,把謊言變作真實——
油膩膩的垃圾袋在手裏團了團,扔進垃圾桶。
甘玲靠著牆,雙手垂落在身側,過一會兒隨意地捋一下額前的發絲,鞋子碾著一塊脆弱的小石頭,滾來滾去,我翹著手指從包裏捏了紙巾擦擦手和嘴角。
陰影中,女人仍然低頭踩石頭,半晌沒有說話。
我走過去,抱住她的腰,秉持著一個好玩偶的職責,把自己放進她臂彎中。
女人的氣息不勻,胸口起伏猶如海浪,然而麵色仍然如常冷靜,頭發遮住視線,嘴唇抿成一條短線。
“你同情我嗎?小薑老師?”
甘玲的手落在我後背,緩緩地順下來,仿佛氣息起伏很快的人是我。
我搖了搖頭。
是因為甘玲出現,我得到了家屬諒解似的,能從竹子砍斷的哢嚓聲中抬起頭,聽見些其他的聲響。
我感激她。我慶幸這個世界上還有甘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