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業了。

我拒絕了去市裏園長朋友的月子中心的建議,園長的朋友接納了那棵李子樹,塑料布仔細地纏裹著根好像在包紮傷口,庭院中有個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那麽低矮的一棵樹居然紮了那麽深的根,填上土,小孩還在上課,下課出來時就看見那棵樹神奇地消失了。裝著樹的車緩緩地開往市裏。

退完了幾個群,有幾個平時有聯絡的同事說和我一起吃個飯送送我,我說我哪兒也不去,別送了,最後還是朱二婷請我酸辣米線,店裏沒什麽人,米線也不算非常好吃,朱二婷放醋時失手滑脫放多了,被酸得在桌子下麵暗繃腳背,布鞋一下子踩在我小腿上。

朱二婷立即伸手給我撣了撣:“對不起。”

“沒事。”我挑起一小筷子豆皮放進小碗裏吹涼。

我們聊了一會兒園長忽然讓我走的這個決定,朱二婷又終於提起了我最關心的話題:“那她(甘玲)這段時間也不聯係你?你也不怕她私底下去□□?”

“她都知道了,大不了提前做準備,磨個刀還是怎樣,人也沒有放出來……”

“她知道你知道她知道了,你也知道她知道……還挺繞,我的意思是,都心知肚明的,沒挑明,我估計哈,我估計,這個女的,可能自己也猶豫要不要去殺人,挑明了,她也不知道怎麽辦。”

“是啊。”

這個我是能理解的。

我覺得我現在的迷思在於另外的事,可我說不出口,隻能讓朱二婷自行領會,甚至我自己也不明白,語言是有限度的,像是一個看得到盡頭的遊泳池,而人類的感情是海洋。

“那現在就是,凶手也沒到出來的時間,你也不擔心她殺人,她也不著急套什麽信息,現在就是各自活著唄?”朱二婷說話一語中的,我和甘玲分別活在能縣的一個角落,好像僅此而已,卻又有一條看不見的安全繩把我和甘玲分別掛著,以免其中一個人忽然蹦極。

“嗯。”

“那你在苦惱什麽呢?”

我忽然對我的朋友朱二婷極其感激,她看出來我在苦惱,我充滿了迷惘和苦悶,我不知道該怎麽去說,如果她不問,我都沒辦法提起。

“我不知道我在苦惱什麽……就是說,我……我其實,很少再像之前那樣那麽明顯地想起鄭寧寧的事情了。”

“什麽意思?你越過這個坎兒了?淡忘了?”

“不,不是……如果我要回憶起鄭寧寧,我還是能想起來當時的經過,我會一直記得。我隻是看見甘玲……”

我不擅長表達自己,但朱二婷是我多年的朋友,即便我們很少探討嚴肅的話題,但有她對我毫無芥蒂地說她搖擺在兩個男人之間的事跡在前,我說這些也有了勇氣,因而雖然說得慢,也總能說出口。

“看見甘玲?”

“我之前看見她,就一直會去想鄭寧寧。我會想,這是鄭寧寧的媽媽……但是,越來越在看見她的時候,鄭寧寧不是第一個想到的,是會先想到別的東西。”

米線又涼了,我覺得下次和朱二婷聊起天來應該去個什麽快餐店吃薯條,或者吃火鍋。

朱二婷推了推麵前的米線,擺正了位置,忽然抓起手機接了個電話,扶著桌子身子一轉,剛站起來,電話那頭好像不是她男朋友,她嗯了幾聲,立即說:“哦不用不用。”

然後掛了電話坐回來:“繼續。”

可話題忽然續不上了。

“我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看見甘玲,會想到別的東西。”

剛剛抓住的東西稍縱即逝,我沉思了很久,到朱二婷吃完東西我也沒想起來要說什麽。

於是話題又**過去了:“你之後怎麽辦呢?再找個什麽工作?”

“還沒想好,先休息幾天。”

近幾年失業並不算一件很意外的事情,但不同的是有一些人有父母幫襯,有一些人被父母拖後腿冷嘲熱諷,我處於居中的位置,無父無母地靠自己。

因為稍微有一些存款,能縣的消費不高,我也有自己的房子,天氣也漸漸涼了下來,不開空調也沒什麽……出行也不用電動車了,我呆在屋子裏暫時沒有很焦慮。

但到底是失業,不是休假,在網上去一些討論話題下,小組裏,還有一些平台上逛逛,大數據會根據我的搜索習慣反複地推送失業的相關信息,乍一看全世界都在失業,好像世界經濟迅速變成陡峭的直線下跌,我就停止了在網上找失業的信息尋找解決辦法,把這些社交平台統統卸載,再裝回來重新注冊了一個賬號,立即變得清爽起來,但也沒了上網的興致。

如果不是去上班,我能去做什麽?

手工提不起興致來做,我並不是真的喜歡做手工,仔細想想,也隻是用來消磨時間的另一種方式,我給所有做好的東西拍過照,於是一股腦地發到自己的微博上存了檔,所有東西就都被我掛在網上便宜賣了,隻賣出去兩個可愛的兔子擺件,剩下的不斷擦亮也沒人買,於是打包裝盒子裏扔了。

這麽一扔,就愈發不可收拾起來,仿佛目光所及都是垃圾與冗餘,舉目一望,我開始大掃除,把家裏裏裏外外收拾幹淨,清理了一大袋垃圾,清爽了許多,又開始清理微信,刪去了那些已經畢業很久的學生的家長,又檢查了有沒有還沒退出的家長群,刷了一遍朋友圈,刪去了幾乎從不聯係的小學與中學同學,再刷一遍,刪去了剩下的家長們。

到了晚上,又刪去了從未說話的同事們,想了想,把李勇全等也刪掉,他的頭像已經從熊吉換成了自拍。

於是,微信列表變得空空****,隻剩下我自己,甘玲,朱二婷,鄰居,那位警察。

朋友圈的信息立即變得清爽起來,最近一條是上個星期,朱二婷拍了和我一起吃的米線。

我竟沒有刷到,還沒給她點讚。

她從來不會發消息提醒我點讚,等閑雜人等都被我刪掉之後,我鄭重點開朱二婷的朋友圈,竟然發現了許多條消息與我相關,一同去橋南吃燒烤,給我買了慰問的糕點,做活動時和我的合照,我竟都沒有留意,於是一一點讚,朱二婷發來消息:你好像網上說的,在批閱我的朋友圈。

薑茴香:已閱。

朱二婷發來個搞怪的表情包。

我又點開鄰居的朋友圈,發現她居然每日會從公婆處視頻,截下貓貓每日狀態配圖。

再點開甘玲的朋友圈看,不出意外是一條橫線。

退出來時,朋友圈忽然更新。

甘玲發了條朋友圈,竟是一條胖滾滾的大鯉魚,躺在超市的水箱裏吐泡泡。

我點了個讚,甘玲立即發來消息:吃嗎?

薑茴香:啊?它好大。

甘玲:我把它變成魚片。

薑茴香:老板能讓你帶走嗎?

甘玲:買。

薑茴香:我失業了。

我一直還沒對甘玲說這事,此時此刻提起來,我又想撤回了。有種劇烈的羞恥感,我從此之後就不再是小薑老師,隻是薑小茴了,平平無奇的一味不常用的調料和一味討厭的香料。

甘玲:哦。

我盯著這個哦沉默了很一會兒,想解讀出一些什麽意思。

過了會兒,甘玲發來一張圖片。

魚已經變成魚片了。

我待在原地,看看時間,總覺得待會兒甘玲要出現在我家門口,帶著佐料做一鍋水煮魚。

但到底是我想多了,甘玲發來消息:被買走了。

薑茴香:你不來找我嗎?

發完我就覺得我有病,撤回了。

甘玲:行。

我每次撤回都格外無效,每次矯情時都在甘玲麵前自我暴露。

我點點甘玲的搞笑狼頭。

我拍了拍甘玲並打了個飽嗝。

什麽東西。

甘玲有點兒冷幽默的稟賦,我盯著那行字笑了會兒,看看時間,趕在甘玲下班之前買了點菜。

我會做飯,我隻是沒有心思捯飭。每次都是甘玲照顧我,現在我失業在家,沒理由讓一個下班回來的人再給我洗手作羹湯。我先煮米飯放在一邊不要礙事,就去慢慢切肉末,肉末茄子和炒豆芽,都是很容易熟的菜,我打算等甘玲進來再炒。

在等待中,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沒出息的小嬌妻,猛地覺醒了點兒自我意識,站起來走出門去,卻正好撞到從電梯出來的甘玲。

甘玲手裏提著家興超市的員工馬甲,穿了那件熟悉的黑色衛衣,隻是換了雙白色運動鞋,一條灰色運動褲,猝不及防地和我麵對麵。

我拎著鑰匙,再折返回去開門。

甘玲一直沒說話,進來換鞋,把馬甲隨意地扔在地上,露出臂彎掛著的塑料袋,裏麵居然是半盒魚片。

她要進廚房,又和我撞車,交通堵塞,我起鍋燒油下肉沫,甘玲拆盒子,切小米辣和剁椒泡椒,還是一句話也沒說,所幸廚房夠大,等肉末茄子好了,她就拉開我,洗鍋處理魚片,瀝水籃裏的豆芽被她抖了抖放進不鏽鋼盆裏擱到一邊,左右手協作,廚房立即沒了我的位置。

電飯煲早已切回保溫模式,米飯的香氣混著肉末茄子的味道沁出來,甘玲擦擦鍋,瞥我一眼,終於露出點很難察覺的微笑:“今天怎麽忽然下廚?”

我沒說話,甘玲越過我去拿玉米油,漫不經心:“你去坐著吧。”

“你上了一天班……”

“我看你收拾家了,也沒閑著,都炒了一個菜了,還想炒幾個,豆芽涼拌了吧,吃多了不消化。”

呲啦——辣椒下鍋的氣味驟然衝出,甘玲麵不改色地打開油煙機,鍋鏟翻了翻辣椒,又瞥我一眼:“給我找個下飯的電影看。”

我聽令去了,廚房裏傳出誘人的熱辣香氣,我抱著手機蜷縮在沙發上,找好一部叫《最後的假期》的喜劇電影暫停,回到廚房,手足無措地想做點什麽有用的事。

熱油潑下,甘玲捏起廚房毛巾墊著放在一邊,洗鍋放水焯豆芽,給我讓開了位置。

火舌還在熱氣騰騰地舔著鍋底,水還沒有燒開,我滴了一點點油,甘玲抱著胳膊站在一邊,什麽也不說,我猛地搓了搓脖子,回頭指揮說:“你盛米飯吧,這個很快,我們就能吃了。”

甘玲微微抬了抬眉,伸手按了按我的肩膀,轉頭去端電飯煲。

豆芽在熱水中滾了一圈,被我撒上佐料,用筷子挑了半盤,緩緩放在茶幾上。

甘玲已經脫了鞋坐在沙發上,但因為今天的菜不適合夾在碗裏,她的位置比較居中,正對著茶幾。我靠在旁邊,打開電影,端起碗,甘玲忽然說:“你沒打過耳洞。”

說著,伸手捏了過來,捏著我的耳垂端詳了一下,轉回臉端碗,平靜地夾起一筷子茄子放在嘴裏。電影徐徐播放,女主角剛得知自己患了一種罕見的隻能活一個月的病,在唱詩時忍不住對神大聲質問起來:“為什麽是我?”

*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該片講述了黑人女子喬治亞被診斷患有絕症,於是倍感絕望的喬治亞決定盡情享受最後的時光,便辭去工作,取出所有積蓄,乘飛機前往歐洲旅行的故事——摘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