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隻剩下半年——我該怎麽度過?
我決定要死,死前拉殺我女兒的凶手墊背,計劃想得很好,實施起來困難重重。
後來決定放棄,反而渾身輕鬆。
我的生命裏充滿了後悔的事情,但再來一次,可能還會這麽選。
後悔嫁給了鄭成剛,但不後悔遠遠離家。
後悔七年來沒有回能縣親自看看寧寧,但不後悔七年來在外打工漂泊。
後悔,是在兩個很次的選擇中,覺得自己選了最次的那個選項。回頭選,可能還會更糟。
我的生命中從沒有出現過什麽好的選項,永遠都是爛的和爛的比。在家裏挨父親打,還是嫁出去挨鄭成剛的打?扔了七年的錢給寧寧奶奶,還是提早回來發現真相不知道如何度過接下來的幾年?
即便我是個自私的爛人,從來都以自己的想法為基準,考慮自己的感受,也從來隻是在糟糕的一團屎裏麵撈我順手的那坨屎,從沒有什麽好選項給我,讓我拋下這團爛泥,抬頭堅定地隻選擇那一個。
即便自私,我也從沒按我想要的樣子活過。
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不斷妥協,讓步,沒有什麽事情是高興的。
即便殺人聽起來快意,也要妥協搭上自己,一個鉚足了勁兒一往無前的選擇總是叮呤咣啷地掉零件,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東西可以扔出去,換來我的那個選擇。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麵前可能浮現出一個冒金光的好選擇,是在薑小茴家裏。
這個兔子窩裏所有幼稚的裝飾都讓我生理性不適,二十來歲快三十的人了滿心童趣理直氣壯,好像是被愛大的姑娘,一被人稍微照顧,就露出習慣被照顧的嬌氣——來月經痛,我順手一照顧,她就很能把自己放在被照顧的位置上,好像習慣了被人好好地對待,天生就是寵物,被動,弱勢,有脾氣但不擅長拒絕。
她不會做選擇,她沒有想要的。
她像沉默無聲的寵物兔子,被外界咬了受傷也不肯發出聲音。她就默然忍受著生活,幾乎不發出聲音,直到我忽然明白,她的良心在作祟,她對寧寧的死有負罪感,但我挑明的一瞬間,她把我從家裏推出去了。
那天起,我知道她並不是任何人的寵物,她隻是還沒發現自己是主人。
她忍受,接納,隻是因為她願意忍受,她從小到大的教育都告訴她忍耐是光榮的,她不擅長選擇,是因為從小到大都是神在幫她選,而她背棄神之後,總有一天會發現生活的權力就在她自己手裏。
一個不知道自己掌握著生活的權力的人,無知無覺地探索著,先是發現她不想要的,她不想要我殺人。然後她尋找她想要的,雖然是稀裏糊塗腦子不清楚地去跟那個什麽男同事跑去市裏,但也是在探索她想要的——然後她想要的生活,幾乎是建立在我的幻想上的。
去看海,去宜居的城市奮鬥。
這是一個金光閃閃的選擇,隻要我放棄仇恨,放棄殺了鄭成剛,放棄結束我沒什麽意思的一輩子,就可以去往這個美好的目標奮鬥。
生平第一次,好與壞的選擇區別那麽大,好的選擇亮晶晶地掛在薑小茴臉上,爛的選擇幾乎模糊了,看不清。如果我選擇薑小茴,日後想起來也絕不會後悔——就是這麽個好選擇,幾乎毫無懸念,像是給貓麵前擺放著兩條路,一條路通向貓罐頭另一條路通向準備割蛋蛋的醫生,沒有一隻貓會跑去寵物醫院自討苦吃。現在在我麵前的,就是這麽明擺著的選擇。
但我還是遲疑了。
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我想要的,以至於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幻覺。
並不是多美好,但很不真實。
就像早上醒來之後,在睡慣了也挺舒服的沙發**能看見薑小茴,人剛睡醒總是沒有多好看的,這並不是電影裏麵兩個人唯美地帶著全妝在柔光燈下溫情對視,那隻是個狼狽的還帶著眼屎和口水漬的早上。睡了一晚上的客廳需要開窗透氣,薑小茴的短頭發亂七八糟地生長,我自己睡得渾身冒汗,半點唯美也沒有。
就是這麽個早晨。
可它卻非常不真實。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和薑小茴,兩個從未和女人有過關係的女人為什麽會走在一起,一切就那麽發生。
心底自然而然地湧動著陌生的心緒,欲望孳生,薑小茴在我眼裏柔軟得像隻毛茸茸的小動物,隻要不是過敏,就沒辦法看見她不伸出手,你就想要捏著她的耳朵拽著腰,拎著無形的尾巴抓到麵前來呼嚕一下。薑小茴好像會一種神奇的濾鏡,等我反應過來時看她已經從老大不小還那麽幼稚的女人變成了可愛的姑娘,我從沒這麽看待過一個同性。
大多數時候,我是不考慮這些事的,依照本能和直覺。
直到她說要去跟李勇全出去玩,我順便也約她去遊泳。薑小茴非常明確地說,她覺得很寂寞。
於是我意識到她的感情朦朦朧朧地萌發,朝著破敗的我不自覺地抱怨出來,流水,魚缸,用比喻遮掩,但我能聽懂,並且我能明白。
有一天,我給她編造了一個我看見鬼魂的故事,薑小茴麵色大變。那天發生了許多事情,她搶走我的手機,強橫得不像個兔子,這些行為是越界的,不符合她的性格——後來,我去找到了光明幼兒園園長,我不知道她和薑小茴說了什麽,但我故意多說了很多話,要看看薑小茴的反應。
那天薑小茴好像深夜飆車族似的麵目凶惡,騎著車跑來接我,像個電影女主角似的威風凜凜地停下。
胳膊一揮,理直氣壯地表示她要把這件事管到底,她就要幹涉我複仇,她的目的就是阻止我動手殺人,我卻沒有覺得很討厭,騎上車,風摸著她的T恤,刻畫出纖細的腰,薑小茴又瘦又弱,我甚至不好意思把手扶上去。
薑小茴大放厥詞,說了些薑子牙,甘道夫的扯淡話,這也很不像她,一股慌不擇言的味道。
但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的那些刻薄的話忽然無法說出口。
如果我仍然堅持要去殺鄭成剛,生命還有半年——我會如何度過?
我一直在思考那個問題,於是生和死成了個極大的矛盾。
如果我選擇殺人,我就要疏遠薑小茴,那我剩餘的半年就猶如行屍走肉。
如果我不選擇殺人,我心安理得地靠近薑小茴,那我的餘生就不止半年。
這是多麽好選的兩個選項,我不知道我究竟為什麽遲疑,猶豫,那個殺人的快意選項刀光凜冽,快刀斬亂麻地截斷了我餘下的性命。
薑小茴又發來一條消息。未讀消息32條。
我還是點開了,最新的表情是一隻哭泣的兔子。
然後彈出一條新消息:
兔砸:我好黏人。
兔砸:你下次忙的時候能不能提前跟我說一下。我很擔心。
兔砸:我聽見你那裏有很大的動靜。
兔砸:我能不能去找你。
她是否知道,鄭成剛已經出獄?她是否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現在,我就坐在鄭成剛的家裏,用鋸條破開鎖,平靜地坐在炕上,拿著刀,就在剛剛接電話的時候,鄭成剛回來了,不小心撞翻了院子裏還沒搭好的葡萄架。
他就住在我們以前的家裏,那個租來的房子。他出獄後把他租了回來,七年來我打回來的錢都在老太太的賬戶中,現在,它們是鄭成剛的。
我路過銀行打算整理一下我的存款,我和薑小茴的未來計劃剛開始——我看見鄭成剛從銀行走出來。
鄭成剛已經進家來長達十一分鍾,喝醉了,醉醺醺地跌在地上,瘦得像個僵硬的骷髏,躺在地上抓著肚皮,迷迷糊糊地看見炕上坐著我。
他以為那是個夢,嘿嘿笑了下:“賤貨。你有本事別回來。”
然後,伸展胳膊,躺得一動不動。
我推出刀片,看著鄭成剛發呆,他老得很快,監獄裏磋磨讓他變得極其陌生,又黑又瘦,不複當初高大英俊的樣子。
現在有兩個選擇擺在我麵前,殺了他,還是不殺。
我回複薑小茴:手機快沒電了。
兔砸:哦,你沒事吧?
甘玲:忘了給手機充電,別擔心,明晚我去找你好麽兔砸:好。
撒完謊,我坐在原地,鄭成剛一會兒喘氣一會兒大叫,過了一會兒嗚嗚咿咿地哭了起來,喊著媽媽。
他怎麽能,他怎麽敢,他有什麽資格?
我猛地從炕上起來,裁紙刀推出刀片哢噠哢噠——
四周沒了聲音,我聽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
“媽媽。媽——”寧寧拖長了調。
我說幹什麽。
“你會不會紙折船?”
“不會,等你爸爸回來問問他。”
於是小孩等著鄭成剛回來,她相信她爸爸會疊紙船。
但是那天鄭成剛沒有回來,她還坐在門檻上等。我說趕緊進來吧,別把蚊子都放進家裏。
她還是想要疊紙船,因為她很笨,幼兒園老師教大家疊紙船,所有人都學會了,她沒有學會。
我說好吧,我去搜一搜看。
小孩拿出幾張紙,我對著教程疊出一個醜船,放在她手裏:“學會了就睡吧。”
“老師還教了疊千紙鶴。”
那個我會,但是我太累了,我說明天再疊吧。
她一直沒有學會疊千紙鶴,□□爹的鄭成剛,去你媽的驢屎蛋,你爸死得早,你媽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自己是個殺人犯,你殺了你的親女兒!她等著你回家教她疊千紙鶴,她自始至終都相信你比我更愛她,她說她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你憑什麽喊媽媽,你憑什麽提前出獄,我就連這半年的思考時間都被剝奪,薑小茴正在高高興興地為未來的美好旅遊做打算,你憑什麽忽然出現在我麵前,拿著我七年的錢喝成一團爛屎——
以至於我明知道我隻要選擇放過你,就迎來我人生的康莊大道,我和薑小茴去看海去旅行去另一個城市,即便以後分開,我也好好地度過了快樂的日子和想要的生活——但我還是選擇要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