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著。
歸因於沙發床太熱,我躡手躡腳起來開空調,滴一聲,甘玲翻身,黑暗中幽幽看我,像是貓警惕諦聽四周動靜。我回到甘玲懷抱,心裏輾轉地想著事情,甘玲忽然低聲說話。
我過於嘈雜,以至於需要凝神辨認,才聽出甘玲在對我嘀咕:“……也有感覺?”
“你再說一遍,我沒有聽到。”
女人的表情是漂浮在黑暗中的蒼白布帛,弧度柔軟,但她沒有重複,用指腹反複刮過我臉部的輪廓,過了一會兒笑:“那天看了你放的電影。”
“哪個?《上帝之城》嗎?”
“黑人姑娘旅遊那個。”
“《最後的假期》?”
甘玲笑著認可:“很有感觸。”
這部戲就是大俗人的闔家歡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壞人被感化,好人和所有人都成為了好朋友。我想了會兒,忽然警惕起來,那個故事的前提是,喬治亞隻剩下了一個月的時間,於是她選擇了去旅行。
甘玲的生命也存在著這種倒計時?明年1月的時間節點立即闖入腦海,如果還剩半年時間可過,那麽在等待凶手的日子,甘玲選擇了和我消遣?
忽然掠過的念頭像一串烏雲,猛地想起甘玲要帶我離開能縣,她說了未來的打算,還要做生意,還要去打工,蹦躂起來——烏雲轉瞬便散去了。
甘玲卻給她的話加上注解:“還是想自私點。”
“嗯?”
“讓自己過得好點。”
我也不知道那個電影是如何解讀出這個意思的。又想到那天晚上擁擠在我的小**,甘玲仿佛按捺不住狩獵的衝動,張口叼住獵物,是心裏滾動過千萬個念頭,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更難以睡著了,想到鄭成剛——這條鬣狗從囚籠中鑽出來,遊走在我們附近,我就驚懼不已,於是,等不及將看海的事和離開能縣的事提上日程,即便還沒和甘玲說,我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嗯,”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接了這句話。
甘玲垂眼看著我笑,手不安分地伸進我的衣服。
我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起路今時的撫摸,路今時手指幹淨沒有傷疤隻有煙氣,像是雨刷似的刮過我的身體,我不知道被撫摸會有多舒服,我可能是一塊兒肉做的板子,無知無覺地被丈量。而甘玲的手指充滿傷疤,她的愛撫柔軟又生動,像是塑造一團陶土,我在她手裏被塑出形狀,我有點眩暈,頭昏腦熱地捂住了臉。
好不容易散了散熱,就大煞風景地問:“你談過女人麽?”
甘玲含糊地問:“什麽意思?”
“沒有……”我有時在甘玲麵前總會衝動說出些不明所以的話,心底的念頭總也梳理不清,手指在甘玲肩頭彈琴,也不知道是什麽旋律,滴滴答,滴滴答,甘玲微微拉開毯子,欠起上半身,勾起我的腰,於是親吻,撫摸,甘玲之前對我說“考慮一下”仿佛不在此列,在我考慮好了之前,隻有肉身對照。但最後也還是沒做,甘玲停下來,我靠在她肩頭,女人黏濕的頭發在我唇邊散亂分布。
“你是第一個,”甘玲的聲音緩慢,“女人。”
後麵的性別一限定,我知道了原來甘玲離開鄭成剛後還有男人,她沒有明說,我帶著問題看過去,甘玲低眉回答了,她和我一樣,對這陌生的自然而然到來的同性關係感到有點兒迷惘。
但甘玲向來比我主動,看準了我在草叢中,猶豫了一下就蹲下狩獵了,我還在彷徨地亂轉。
或者隻是親密些的朋友?摯友?心裏隻要這麽想,看著甘玲就會心虛,我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有點兒不好意思,為自己過於活躍的心理活動感到抱歉,甘玲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又摟緊她,低聲問了句話,這次我意識到是不久之前問過的那句:“你對我也有感覺麽?”
“你要問麽?”我有點兒猶豫。
“我可以不問,但你要說。”甘玲有點兒強硬,眯著眼在枕頭上。我張口閉口,砧板上的魚似的糾結了幾分鍾,把自己蜷縮成毛毛蟲,撐著兩條前足爬起來,看著甘玲抿著準備笑的嘴唇:“我不擅長說話。”
於是莊重地親她,像毛毛蟲啃葉子,甘玲笑得躲,躺到另一邊去,沙發床嘎吱一響:“你考慮好了?”
“嗯。”
“別是因為不擅長拒絕我……”
我不擅拒絕的形象深入人心,甘玲一邊擔憂又一邊層層逼近,又問得合情合理,我隻好忍著惱怒大喊:“沒有!沒有,我已經學會拒絕了,你再說,我就——”
“真的學會拒絕了?”
“學會了。”
“我想做。”甘玲換了個姿勢,聲音平和地提出要求,我不知道這是考題,還是她真實的念頭,但甘玲說什麽向來都是理直氣壯的,提出請求對我來說本就很困難,甘玲卻可以運用得這麽熟練。
想了想,我居然不知道回答什麽才是正確答案,僵硬了片刻,才說:“我,我拒絕……”
“沒學好,如果你想要拒絕,就立馬拒絕。”
“早晚不是都一樣麽?”
甘玲隻是笑了下:“不一樣。”
“唔……我現在很能拒絕別人了,路過人家發傳單,我都不像以前一樣什麽都接了。”
甘玲笑得前仰後合:“好。”
“我隻是不太能拒絕你。”
“你更要學會拒絕我。”
“為什麽?”
“因為我很自私,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像現在這樣在意你了,犯自私毛病的時候,你過於遷就,就會受害。”
這個女人真讓人無話可說,好端端的曖昧氣氛大煞風景,我和甘玲哪個都不太浪漫,湊在一起簡直是氛圍感毀滅者,偏偏又擠在一起,在幹些應該是談情說愛的事情,說出來的話卻滑向一些不好的結局,我立即說:“你每次都說得好像我是個很無私的人。”
“你弱勢。我性格很強勢,如果我不喜歡你,我又暫時不喜歡別人,我不會主動放手。因為我已經得了好處,話是怎麽說來著?既得利益者,到嘴裏的肉不會輕易吐出去……”
我驀地想到了甘玲和鄭成剛,甘玲會選擇離開鄭成剛,因為她會拒絕,但是她還是拒絕得晚——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明白過來這層,甘玲是拿著自己十多年的傷疤來教我,把她自己放到了鄭成剛的位置。
醞釀了一下,我說:“你可以欺負我。”
“不及格。”
“但是我要是知道你是因為不喜歡我所以故意對我不好,我就會走。”
“不及格,但是接近正確答案。”
“沒正確答案,甘玲,你不是鄭成剛,我也不是你。如果以後受委屈,我願意承擔70,給你留下30,多受一點欺負不要緊,你可以還是自私一點。因為我是薑小茴,我……哎呀……”
我忽然說了句很擲地有聲的堅強的話,頓時不好意思,來回翻身,沙發床不堪重負地嘎吱亂響。
甘玲很嚴肅:“憑什麽你覺得自己應該多受欺負?”
“能者多勞嘛,我,很堅強,能承擔更多不好的情緒……”
說完我才意識到這話外似乎是在說甘玲很脆弱似的,立即翻閱我九年義務教育的大辭典檢索詞匯找補,甘玲卻頓了很久,眼睛裏亮了一下,又默默背過身,我趿拉著拖鞋繞到她對麵,拿了抽紙蹲下,甘玲倒是沒有哭,像是忍回去了,抬著胳膊讓我把紙巾盒扔開,讓我跌進她懷中。
就沒再說什麽深刻的未來的話,依偎著睡到天亮,我考慮好了,把我薑小茴的人生跟甘玲的編織在一塊兒,甘玲還在上班,我得動作更快,飛快地離開能縣,遠離鄭成剛。
第二天,我專心致誌搜集攻略製定旅遊計劃,尋找宜居城市並盤點財產想著搬家的計劃。
我把喜歡的消息都整理了發給甘玲,附帶幾句我的感想,希望能和她交流一二,但是甘玲可能在忙,總也沒有回複。等我在一堆網頁和筆記裏抬起頭,天已經黑了,搓著眼睛起來洗了把臉,把家裏多餘的東西再次收拾幹淨。看聊天記錄已經有了三十多條消息,甘玲都沒回。
或許是在忙?我等到八點半之後才打了電話過去。
嘟了幾聲,甘玲接了,嗯了一聲:“怎麽了?”
自從市裏回來之後我就沒給甘玲打過電話,此時忽然也不知道怎麽開口,又是成年人了,幾條消息不回我也沒什麽可生氣的,簡直就沒有放在心上。
想打這一通電話,純粹是心裏黏膩的心情發作了,又說不出我一天不見就想她了的話,支支吾吾地問:“你在哪兒呀?”
“在外麵,怎麽了?”
“沒有怎麽……”
那頭猛地傳來一聲劇烈的撞擊,我聽見有什麽鐵器撞到硬物的巨響。
“我晚點打給你。”
甘玲的聲音很平靜,我那時沉浸在那陌生的感情中仿佛一塊薑泡進了蜜糖,暈乎得判斷失靈,哦了一聲,還是沒忍住小聲嘀咕:“幾點呀?”
但甘玲已經掛斷了電話,我高高興興地摘掉臉上的麵膜洗了臉,驟然覺得不對勁。
*
作者有話要說:
有讀者朋友想看甘玲視角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