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活了。
沒什麽意思。
所以,臨死前把鄭成剛拉下地獄,是我死得其所。他的死對我來說重於泰山,我的死輕如鴻毛,那天和薑小茴一起看《讓子彈飛》,薑文指著周潤發演的黃老爺說:“沒有你,對我很重要。”
沒有鄭成剛,對我來說很重要。
他好像一個粘毛器,沾滿了我過去的悔恨,藏汙納垢地卷著一層層的痛苦,卷得太大太臃腫,成了個定時炸彈,我隻能抱著他一起沉入大海,在海底驚濤駭浪,然後我和他的碎片用來喂魚。
那時,坐在炕上,我就是那麽想的。
他真應該換個地方住,而不是扭頭窩囊地回到他媽撿廢品的屋子裏。雖然沒有我生活的痕跡,但我長了一雙紅外線的眼睛,看見了許多擦不掉的汙痕。
比如說吧,就在我坐的這個炕沿上,我的腦袋像大擺鍾似的砰砰嗑在上頭,鄭成剛扯著我往上撞,我坐在這裏都覺得嗡嗡作響;還有眼前那麵灰牆,上麵濺滿了韭菜炒雞蛋的味道,他喜歡吃飯時發脾氣,摔盆摔碗,春天的韭菜生得嫩綠青翠,沒有半點澀味和劣臭,在金黃的蛋液中潑出去,滋啦,剛端在盤子上,就猛地飛到了牆上,粘得像塊殘缺的海南島地圖;這地上,鄭成剛的媽哭喊著她死了算了,鄭成剛跟她要錢,她說沒有錢,被一巴掌摑在地上。打母親這事過於缺德,一向站鄭成剛的鄰居都來譴責他,他做不了人,跪在地上哐哐磕頭,話裏明裏暗裏說我教唆他,是婆媳矛盾的延伸。
這麽個人,對我惡劣,對他的媽媽也談不上半點孝心,唯一能提的,就是對他女兒好。
小時候,抱著出去看燈,小孩丟了三塊錢,他也不惱,偷偷塞給她十塊,跟她說別和媽媽說,小心她罵你。長大一點,咯吱咯吱逗她笑,允許她看電視,給她玩手機,她騎在他脖子上也不惱,笑嗬嗬的。
我想,再怎麽壞,他總不至於因為恨我,遷怒到寧寧身上。
我走了。
到頭來,什麽好不好的,愛不愛的,竟然是個幻覺。我親手把女兒留在了鄭成剛身邊,一個喪盡天良的人,我罪無可恕了,再怎麽自私,也沒辦法去過新日子了,非得和鄭成剛麵對麵地較量一場。
要麽,他暴起殺了我,判個兩三年,要麽,我殺了他,多判點日子,可最好的結果就是,我殺了他,我也死了,惡人死了,罪人也沒了,我們這個家爛到自己鍋裏,沒蔓延到外頭再害人去。
鄭成剛躺在地上猶如死狗,我提著刀騎在他身上,他猛地咕嚕一聲,被我壓出一口穢物要吐,卻醉得翻不過身,堵在嗓子眼裏,哢哢地翻著白眼咳嗽。
我按住他的腦袋,讓穢物順著喉嚨流出來,他哢哢咳嗽吐了滿臉的髒東西,酒氣和臭氣一並噴射出來,飛濺到我的袖子上。
曾經我也多次扶起這個爛人,背進家裏,一邊罵一邊給他蓋被子,怕他死在街上。有時候他喝醉酒分不清冷暖,大冬天零下十來度,在綠化帶裏脫衣服,脫得隻剩一條褲衩,還是我叫他的狐朋狗友,開著車把人拖進家裏,醒來,也不記得是我把他從垃圾桶裏救回來。
這一幕場景我太熟悉了。
吐完了,鄭成剛有點兒清醒了,但也清醒得有限,糊裏糊塗地眯著眼看我,陡然發現我不是個夢,我真的騎在他身上,手裏還拿著刀。
他想抬胳膊,卻使喚不動,嘴裏還叫罵著:“你要殺了老子,你敢?你不敢,你個便宜貨……就是,賤。”
刀子橫在他脖子上,隻要我捅下去,一切就結束了,鄭成剛一家都化了灰,我甘玲也跟著殉了葬,全都爛在一個屋子裏,不妨礙別人。
但到底,還是妨礙了別人。
我,甘玲,把幼師薑小茴拽了進來。
說起來,要是寧寧還活著,一定得說我真沒道德。
我拿了人家的鑰匙,在一個被窩裏睡覺,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正經地約定了未來過日子,還騙了人,說著明晚去找她,實際上也沒打算活過今晚……
我們這口爛肉鍋裏滑進來一隻長毛兔子,被這滾滾的湯燙著了也不吭聲。
我很怕那隻兔子,受了苦也不叫喊。
好像她們教裏有句話,就說忍耐無聲,就是種被尊崇的美德似的。【注1】她總是勸我放棄複仇。
聽起來,是多麽聖母的一事兒。哦,聖母也是她們那個教的,她還是個原教旨主義聖母,非要堅稱世界上本沒有聖母,說的人多了,便有了。
我能理解。要是用什麽其他神的意思說,我殺鄭成剛,就沾上了業障,哪怕我這事兒是複仇,也還是會釀成苦果。他自己的惡是他自己的因果,我隻能管好我自己,給自己行善積德。
可偏巧是,我沒了那個活下去的心思,就是殺了他讓我轉世投胎變得豬狗不如,我也心甘情願,我過得好不好另說,我非得把鄭成剛弄死才好。
鄭成剛不知道自己正在鬼門關上站著,看著我,非常竭力地從腦子裏搜刮出完整的句子來要說:“你還知道,回來,賤貨。又是,跟男人跑了……沒有男人,你活不了。”
是,因為我遇到鄭成剛過於輕賤地跟著他走了,他和他母親一直看輕我。
我是不自重不自愛的女人,我沒有要彩禮,沒有帶嫁妝,沒有這些財物替我壓秤,我輕飄飄的不受尊重。
我很想回到過去,走上列車,在我自己看向鄭成剛的時候踢翻那個要摸我的乘客,讓我把我無處安放的愛意硬塞回去。我是出於愛跟著他走的,我不得不說我真的為鄭成剛而心動過。
然而我又想起薑小茴,薑小茴呢?她跟我走,難道要了彩禮,付了嫁妝?她與我相同,沒有父母撐腰,浮萍似的一個人生活,我要欺負她,她有什麽辦法呢?
她是出於什麽心情要跟著我?發來了那麽多攻略,好像未來的美好有千萬條路可以選,又變得黏人,我簡直不敢去看屏幕上她的話,是為什麽呢?我有什麽值得被她重視的,我連見義勇為都沒有,甚至我就是那個欺負她的暴徒,她為什麽因此而對我這樣信任?
鄭成剛努力翻身,我猛地一晃,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刀子走偏半寸,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血滲出來,鄭成剛哇呀一聲,卻不是為了疼痛,而好像是閃了腰,徒然地抓著地。
到底還是三十來歲的壯年男人,又吐了一輪酸臭的穢物之後,居然還能扶著牆跌跌撞撞地爬起來。
我發現我沒辦法像切菜似的切掉他的腦袋,也沒辦法像切西瓜似的利落下刀,我沒有殺過人,他的血管和皮肉在我指尖下流動,像跑過了一串串活人,於是他翻身起來時我跳開了。
“你,回來,幹什麽的?”
鄭成剛想指著我的鼻子,但他眼裏我可能在不停晃動,他立即大喊一聲,“別晃,晃你媽呢晃,站好了!”
我看到他自己在搖動:“我回來殺你。”
我沒有這麽平靜過,鄭成剛像是聽了個笑話似的,笑了半聲,又笑不出來了,噗通一下跌在炕沿,擺著手:“我不跟你鬧,你愛跟,愛跟誰過跟誰過。老子,沒有娶過你。法律上,沒有鄭成剛的老婆……你滾開。我要睡覺。”
我就忍不住想笑,提醒他:“你現在這副爛樣,監獄裏頭過得好不好?人家聽說你殺了自己閨女,怎麽樣,了不起?都誇你是不是?”
鄭成剛被我激怒了,鴨子撲騰翅膀似的一揮胳膊指著我:“你再說一個試試你?”
“你急什麽急,監獄裏頭人家有殺人的,放火的,是不是特別有共同語言。你去了,怎麽瘦了這麽多,是打得過還是打不過,還是混得好?跟美國片子裏頭的混大哥了,還是給獄警管得像孫子?”
“我去你媽,甘玲,你再說一個試試!”
我站在原地,等著他撲過來,我就把美工刀插進他喉嚨裏去。
我意識到自己的脆弱,我沒辦法主動去殺他,殺人是一門需要鍛煉的技術,很遺憾,我還沒做好準備。
“還用我說麽,你回來就去銀行,銀行裏頭錢挺少吧,肯定不夠你吃喝嫖賭,沒有本事吧,最後還是要靠我接濟。你媽媽被你氣死了,攢了這麽多錢都給你了,你還要打她巴掌,你好有本事呀鄭成剛,靠女人養活,你不是大男子主義?大男子就是軟飯硬吃呀,你好厲害。”
我譏誚刻薄,鄭成剛醉得厲害,口齒不清楚,動作也不連貫,撲過來,我輕易讓開了。
幾次挑釁下來,我順理成章地把人引到了牆邊,我靠近牆,隻需要再一閃,他撞到牆,我把刀插進去,完美。
鄭成剛大著舌頭:“你有本事,別說話。”
“我還要說,殺了寧寧,你高興嗎,我還把你想好了,興許給孩子找個惡毒後媽,沒想到,你比後媽還惡毒,你怕小孩影響你改嫁騙人,殺了自己閨女,誒呦,你殺不了我,就去殺小孩,你隻會殺小孩是不是?”
想起寧寧的死,我疼得說不出話,頭皮發麻地竄上一股股惡寒,可我就是要說。
沒想到鄭成剛猛地大吼一聲:“賤貨,賤貨,你跟野男人跑了,還說我,你說我?傻逼,小孩喜歡你,你跑了,還假裝好媽媽,你才是惡毒,你最惡毒,最毒婦人心,沒有你這樣的媽媽。”
吼完,用力過猛,本要撲到牆上,腳下踩了他吐出來的食物,噗呲打滑,給我行了個大禮,跪在了地上,半晌爬不起來,又開始吐。
“我沒有假裝好媽媽——”我剛要辯解,又意識到這樣會落入鄭成剛的話語裏,於是一繞,“誰也別說誰,你這個爛貨,怎麽給我跪下了,知道自己做錯了?晚了!”
我已經不能等他自己撲上來了,他在嘔吐物和酒中打滾,我扯住他的衣領子,裁紙刀唰唰劃破了他的衣服,一條又一條,沒有深深傷及皮肉,隻劃出幾道淺淺的印子。
“你瘋了,你殺了我,你也坐牢,你也嚐嚐滋味!”
“哈!坐牢的滋味不好受吧,天殺的,判了你七年,哪有什麽公道!”
我跟鄭成剛扭打在嘔吐物裏,裁紙刀始終在我手裏,有一種玄妙的力量阻止我直接插進他脖子,阻止我打他的要害,隔著一層阻礙,我還是製服了他,把他摁在地上,踩住胳膊。
鄭成剛還在掙紮:“你有本事,你有本事,老子沒有吃飽,沒有力氣,不然我弄死你!”
男人的後背上盡都是爛泥一樣的嘔吐物,衣服都被我割爛了,像廁所裏的拖把一樣掛在他背上。
領子也被我劃開了,露出瘦弱的脖子,脊椎的骨頭清晰可見,我知道我該怎麽下刀——
噗。
噗,噗。
我捅了三刀。
捅的,不是鄭成剛的皮肉,隻是那不合身的衣服,我深深地照著衣服捅了三個窟窿眼,在我看來,甚至沒有我用手扯出來的深。我戳出窟窿的時候,手上衣服上沾滿了汙穢。
然後,我扇了他兩個巴掌。
我放過他了。
不是出於我想要原諒他,我永不,我永不原諒他。我也不服法院的判決,我也沒平息內心的不平。
我一向是個自私的人,隻在意自己想要做什麽。
我想要去死。
但是,偶爾,偶爾我會想到別人。
我奮力地清洗自己身上和發絲裏的汙穢時,心裏想,我為她作出了一個選擇。
我為她,在一個顯而易見的選擇題裏,終於選擇了那個好的。
是為了她做的。
是我為你作出的選擇,薑小茴,是我為你做的。我是自私的人,做事企圖回報,我要你給我獎勵,寬宥我的欺騙,我早就知道凶手的住址,我去了,明年1月,你不必再告訴我凶手的名字,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聽見他,我也不會再回能縣。
我不斷地清洗自己,洗了三四遍,我噴上香水遮掩我幻覺裏的臭氣,我買了糖,想要欺哄誘騙你和我做/愛,我換了衣服,讓自己變得不同,推開你家門,用你給的鑰匙。我真的放棄了報仇,沒有鄭成剛對我很重要,但沒有你,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現在,你和我都睡眼惺忪,趕著這趟車靠在一起睡覺,你看見外麵不斷倒退的樹木,現在你和我就在我來到能縣的那趟列車上,我爬過的鐵軌就在身下咯吱作響。
你看見我們之前走過的那條水庫的小道,那時候你孱弱得像個小孩子,我還是鼓勵你走,我騙你走到頭我就放棄追問你凶手的名字。那時我真心實意,我隻是想要你陪我走到最開始的地方。
別太擔心,從今往後我說的都是實話,我不再追著他複仇,除非他出現在我麵前。
你看清我了,我永不原諒。不過,你知道人們都說恨比愛長久,但愛比恨更好,生平第一次,我在兩個選擇中,選擇了那個好選項。
正午,我嫌曬,拉上窗簾。
我忽然看見寧寧走在曠野裏,聽見列車的聲響抬起頭,看向窗戶裏的我和薑小茴。她站在原地,穿著《種太陽》的舞蹈服裝,忽然揮揮手,平靜地目送列車駛離。
驟然進入隧道,四周陡然黑了下來,薑小茴欠起身子,想要借助巧妙的角度再去看一眼,但她什麽都沒看見,走出短暫的隧道,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往窗外看,列車已經離開了市區,手機捕捉到鄰市旅遊局發來的消息。
列車裏有個乘客從夢中驚醒似的感歎:“出了能縣了啊!”
“早就出來了。”有人搭茬。
*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
注1:“他被欺壓,在受苦的時候卻不開口。他像羊羔被牽入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無聲,他也是這樣不開口。”《舊約·以賽亞書》53章第7節 。
【寫在最後】
我想,你們可能會有疑問:鄭成剛為什麽要殺死鄭寧寧?
我本來寫了個兩千字的番外,但是我後來想,我們就不要讓這個溫暖的故事籠罩上陰霾吧。如果一定要知道,讀者可以自行猜測,他永不會是文章的主題,他是個惡的引子,但薑小茴和甘玲開出了好的花,這和他無關。
如果非要知道的話,隻能說,鄭成剛殺死寧寧後非常後悔,他後悔沒有不計後果地把甘玲抓回來,這樣,鄭寧寧就永遠愛他。
【完結感言】
謝謝大家,完結了,寫得不好。
照例,完結章還在的朋友,給大家額外掉落一些紅包。
分享一點本文相關。
我很高興大家喜歡薑小茴,她在初稿時作為甘玲的陪襯,隨著故事發展逐漸發出了她自己強有力的聲音。為了她我完全修改了大綱。
而甘玲,是我對她說對不起。因為我原設她更加瘋一點,行為更加過激,但最後沒有忍心,我沒辦法對一個母親這麽做,以至於後期要反轉的部分沒有預想那麽有力,從一個充滿戲劇性的轉折到細水長流的救贖(結果沒有寫好)但是她仍然很棒,我很愛她。
最後,謝謝給我投霸王票的讀者,雖然沒有在小綠字亮ID,但是感謝你們,一直以來都非常感謝你們(鞠躬)
但是我真的很惶恐,給得太多了,遠超我應得的,請理性消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