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認為,一個人為了服從天地之道而修身,首先要收斂感官係統。我們剛剛講過的第十章“天門開闔,能為雌乎?”就是以發問的方式主張,應付外界的感官係統,要柔靜、低調、省儉。現在他要專門來講這個問題了,仍然是以“天門”的幾個要素,即視覺、聽覺、味覺作為起點話題。
請看原文——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聾。
五味令人口爽。
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
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在這裏,老子用了峻厲的決斷之語,讓人讀了一驚,然後感到痛快。我在《〈老子〉今譯》的小序中曾經指出,有些研究者把這些句子的峻厲程度降低了,變成了平穩而庸常的判斷,那就離開了老子的語言魅力。
因此,我不主張把“五色令人目盲”翻譯成“五顏六色讓人目眩”,把“五音令人耳聾”翻譯成“聲音太雜讓人聽不清”,而是希望大家牢記老子原有的句式和語勢。因此,我的翻譯也就不拉著老人家後退了——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聾。
五味令人口傷。
馳騁打獵令人心狂。
難得之貨令人邪想。
因此,聖人隻求安飽而不求聲色,取舍得當。
銳利的哲人總是會指出某種錯誤會導致的危機,誠實的向導總會指出迷途的前方是懸崖。看似極而言之,其實是省略了推演過程而直示最壞結果,讓人驚醒。固然,五顏六色的極度繽紛不會立即讓人目盲,但是,這種狀態的持續一定會讓人們的視覺敏感漸漸麻木、疲頓。時間一長,不再對色彩有什麽敏感,成了在美學意義上的“睜眼瞎”。這種“睜眼瞎”,就是老子所說的“目盲”。同樣的道理,大轟大嗡的群體噪聲和鑼鼓喧鬧,也會讓人們喪失精妙的音樂欣賞能力,成了“另類聾子”。
可見,即使早在老子的時代,人們已經在視聽感官上折騰得非常過分,逼得老子隻能動用厲言疾句。但是,由於視聽感官人人都有又很難把守,所以老子的勸告在民間基本不起作用。我曾經記述過自己在法國巴黎的一段經曆,那兒有一位熱愛中國文化的學者與我聊天,他反複為精雅的中國文化常常被塗上大紅大綠、大金大銀的色彩而深表遺憾。他的證據,是世界各地“唐人街”的色彩泛濫,而且他也到過中國內地、香港和台灣地區不少地方。他問:如此聰明的中國人難道不知道,這種豔俗的外表會直接影響一個民族的形象?
由於他把事情說大了,我也不得不回答: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中國的一位思想家就提出過“五色令人目盲”的哲理,這是當時世界上唯一有關色彩的哲學判斷。而且,這句話在中國曆史上也有實例跟隨,那就是,橫貫漫長曆史的最高藝術形態書法,基本上隻以一色完成,而且是最單純的黑色。
話雖這麽說,我心裏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法國學者的批評並沒有錯。大概從清代開始,中華民族的集體審美等級,從皇家到民間,都出現了滑坡的現象。自然美、單純美、簡約美漸漸被相反的形態所替代。直到現代,為了特定目的所張羅的所謂“色彩的盛宴”、“音響的盛典”,實在是傷害了人們的視聽感官係統。如果大家習慣了,那實在會讓兩千五百多年前的老子深深長歎。
這一章中的“五味令人口爽”,會使現代讀者迷惑,因為在一般口語中的“爽”是指暢快。但在這裏,爽的含義是喪失和敗壞。“口爽”的含義是味覺敗壞,我在翻譯時為了與原句對應,用了“口傷”。
另一點,結語所言“聖人為腹不為目”,初一聽有點低下,我翻譯成“聖人隻求安飽而不求聲色”,大致回到了老子的原意。也有的研究者在“腹”和“目”上做起了更深的文章,認為“腹”是指一種真實的內在需要,而“目”是指自我的外向張望。林語堂以英文寫《老子的智慧》,為了讓外國人易於理解,就有類似的解釋。
這樣引申也未嚐不可,但我又覺得老子未必在這兩個字中有此種埋伏。如果有,他一定會明白地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