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為了服從天地大道而修身,先是要收斂視聽感官係統,接下來就要麵對比視聽感官更重要的事端了,那就是如何麵對世間榮辱。
人們總是非常看重榮辱,因此老子就要為此解套,告訴大家,其實身體比榮辱更重要。他總是把最煩心的事情拉回到最質樸的基點。
原文是——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
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這一章有三大思想重點。
第一個重點是“寵辱若驚”。人生在世,很容易把上司對自己的寵辱當作一件大事,受寵時得意揚揚,受辱時一蹶不振,總希望受寵的時間越長越好,受辱之後能夠盡快重新得寵,讓“寵”為“辱”翻案。這幾乎已成為一種人間通例,很多人處於社會底層,很可能不在“寵辱係統”之內,但是,隻要聽到一個遠親、同窗或曾經的同事得寵,也會興奮莫名。由誰來寵?當然最好是君主,也包括王族、臣吏、長官、士紳。對這個問題,老子做出了最明快的判斷:一個人被“寵”,是一件非常卑下的事情,因此一旦被“寵”就應該驚恐。但是,“寵”隨時可失去,失去“寵”,能不能回到得“寵”前的狀態?回不去了,因為失“寵”就會受辱、遭禍。所以,“寵”來了,驚恐;“寵”走了,還是驚恐。兩番驚恐,都為了一件卑下的事,真是犯不著。
第二個重點是“貴大患若身”。“失寵”,是大患;在老子看來,“得寵”也是大患。這兩種大患都要重視,因為背後都隱藏著禍殃。但是,如果“得寵”和“失寵”這兩種大患真的來了,後麵還跟著因它們而起的其他大患,那該怎麽辦呢?老子說,既然來了,那就要想一想,這種種大患都是外來的,都不是自身的,我們不應該“患得患失”,而應該看重自身的生命。那些大患不是衝著自己來的嗎?如果沒有自身,哪來大患?
第三個重點是“以身為天下”。老子從以上兩點論述得出結論,天下真正有分量的不是外來的“寵”、“辱”、“患”,而是自身生命。一個人如果能很好地尊重自己的生命,不去折騰外來的一切,反而能推己及人,管理天下。他相信,一個真正珍愛自身生命的人,就能承擔很多大事。
這一章的以上三個重點,一看就知道非同小可。老子在綜述天地大道的時候插入這麽一段“得寵”、“受辱”、“貴身”的精彩講述,為什麽?因為在他看來,世間鬧騰得沸沸揚揚的榮辱得失,都與天地大道無關,其中隻有自身生命,才是自然生態中的重要一環。所以,他以天地大道的名義,讓人看重自身,看輕榮辱。
我有時遐想,不少因“失寵”而麵臨“大患”的人,常常選擇自殺,他們如果能讀到老子的這一章,也許會改變主意。請記住,得寵是卑下的,大患是外來的,真正值得珍重的是自身生命,珍愛自己也就能珍愛天下。
請看,天地大道、自然大道,把那些正麵名號和負麵名號全都一揮而去,隻留下了唯一的自然創造,那就是自身生命。事情一下變得簡明扼要,真是很好。
說了那麽多,還是要把我對這一章的翻譯呈現一下——
得寵和受辱都讓人驚恐。看重這種驚恐大患,就要比照自身。
為什麽寵辱都讓人驚恐?因為得寵是卑下的事,得之驚恐,失之驚恐,所以寵辱都是驚恐。
為什麽看重這樣的大患,就要比照自身?因為由別人的寵辱帶來的禍患,落腳點就在自身。沒有自身,哪來禍患?
所以,如果能以看重自己的標準去為天下,就可以把天下寄命於他;如果能以珍愛自己的態度去愛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給他。
曆代研究者對這一章的論述中,我覺得宋代範應元《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裏把“貴身”與“自然之道”聯係得很好。他說:“既有此身,則當貴之、愛之,循自然之理。”
明代的釋德清在《老子道德經解》中則把“寵為下”說得很透徹:“寵為下,謂寵乃下賤之事耳。譬如僻幸之人,君愛之以為寵也,雖卮酒臠肉必賜之。非此,不見其為寵。……彼無寵者,則傲然而立。以此較之,雖寵實乃辱之甚也,豈非下耶?故曰寵為下。”
他把“得寵”,說成“實乃辱之甚也”,頗有警示作用,望天下一切“得寵者”明白。他所說的“無寵者”,並非指“失寵者”,而是指從頭與“寵”無關的人,因此能“傲然而立”。原來,“傲然而立”是與“得寵者”比較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