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一章要論述的,也就是一個層級很高的修煉過程。有不少概念會在修煉中連綴起來,例如“虛”、“複命”、“常”、“明”、“公”、“天”,而到了“天”,也就到了“道”。

概念一多,就像沿途出現了很多深井,需要不斷停步了。曆代研究者在這一章好像也傷了不少腦筋。那麽,我們不妨從頭清理一下。請先看原文——

致虛極,守靜篤。

萬物並作,吾以觀複。

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這麽多概念,我們一個個來對付吧。好在老子本人已經聲明“名可名,非常名”,我們也就可以簡略一點。

先說“致虛極,守靜篤”。這六個字,核心是“虛”、“靜”兩字。“致”、“守”是動詞,義為導致和守護。“極”和“篤”是指“虛”與“靜”的極致狀態、純正狀態。連在一起,意為:導致和守護真正的虛與靜。

既然如此,我們就要認真麵對“虛”和“靜”這兩個字了。

“虛”,指心境空明,它的對立麵是“實”,那就是還沒有被實利所幹擾的境界。

“靜”,指心無波瀾,它的對立麵是“動”,那就是還沒有被躁動所幹擾的狀態。

兩個字加在一起,也就是說,虛靜之心,是尚未被內外因素所摻雜、所遷移的“本心”。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純淨無染的本體生命。

世上的人和物,是不是都會回歸本心呢?如果說,回歸本心可以概括成一個字“複”,那麽,我們是不是經常看到“複”呢?

老子說:“萬物並作,吾以觀複。”也就是說,在萬物並作的熱鬧中,我們的任務就是去觀察“複”,看看哪些有可能回歸本心。這個任務,就可以簡稱為“觀複”。

觀察的結果是:萬物紛紜,但各自都有可能回到自己的根本。一旦回到本性,就會擁有安靜,在安靜之中,漸漸恢複本性。

這就是說,“觀複”是能夠做到的。

不僅如此,隻要“觀”到了本性回歸之“複”,隨之而來就會逐一呈現一係列積極的狀況。例如:一旦本性開始複歸,人們就會從偏仄走向知常;一旦知常,就會心明;一旦心明,就會包容;一旦包容,就會公平;一旦公平,就會周全;一旦周全,就能麵對上天;隻要麵對上天,也就是合上了道;合上了道,就能長久,沒有危亡。

這中間,老子又隨手指點了一個症結:如果在本性有可能複歸的當口上仍然不能知常,那就有麻煩。

經過上麵這一番連綴式的疏通,我的翻譯也就比較容易理解了。需要說明的是,這個譯本與我以前發表的譯本有了詞句上的一些差異。我的翻譯如下——

引導心靈虛寂,

守得心境安靜。

萬物活躍,

我觀察它們如何回複本性。

萬物紛紜,

終究會返歸自身根本。

歸根就會安靜,

歸根就是“複命”,

“命”就是本性。

“複命”就會知常,

知常就會心明。

不知常而異動,

那就會遭凶。

知常就能包容;

包容就能大公;

大公就能天下歸從;

天下歸從,就合乎天;

合乎天,也合乎道;

合乎道,才能長久,終身不殆。

綜觀這一章的概念叢林,最奪目的還是“虛”、“靜”、“複命”三項。而這三項,又緊緊粘連。“虛”、“靜”,是不受外界摻雜的本心狀態,“複命”就是要複歸這種狀態。說到後來,老子又指出,隻有這種複歸了的本心,才符合天道。這樣,修煉本心也就是問鼎天道。老子又把曲折的論述一把拉回到了他的主旨:道。

說到這裏,老子的本意已經很明確,那就是:世人要學道、遵道、尋道,不必聽那麽多,讀那麽多,隻需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但這功夫不是做加法,而是做減法。減去外在功利異動,堅持虛、靜之路,回歸自身本性,道就在眼前,就在自己身上了。

這裏順便說一件與這一章有關的學術小事。宋代蘇轍在《老子解》中解釋“複命”時說:“命者,性之妙也。性猶可言,至於命,則不可言矣。”同代學者範應元批評說:“讀老氏此經,惟言心,未嚐言性,而子由注此經,屢言性,何也?”(見《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簡單說來,是該說“本心”,還是“本性”?我覺得後人注釋前人,完全有理由運用自己時代的分析語言,這是晚於老子一千六百多年的蘇轍的權利。而且,“本性”的說法,在春秋戰國時代也已出現。“本性”在概念範疇上比“本心”更大,也完全符合老子的原意,因此我在翻譯中也特地加了“命就是本性”一句,以示對蘇轍的支持。更何況,我喜歡的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就是懷念這位弟弟的。範應元一提“子由”,讓我想了起來。當然,蘇轍的《老子解》,也真寫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