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了人如何在修煉中複歸虛靜本性,接下來,老子又要結合實際,談談如何讓統治者複歸虛靜本性了。

統治本是熱鬧的事,少不了排場禮儀、前呼後擁、高聲傳揚。如果虛、靜,是不是違背了職業本性?但老子的思想力度,專門向著那些似乎啃不動的角落施展。這種以極度明晰對付極度抵拒的柔性攻堅方式,成就了他作為一個世界級思想家的身份。

這一章的開頭兩個字是“太上”,需要解釋一下。老子後來被道教奉為教主,叫“太上老君”,宮廷裏也有“太上皇”的說法,容易讓人一上眼就產生聯想。其實老子在這裏用這兩個字的意思很普通,指的是“最上”,也就是在等級排列中處於至高地位。曆來很多研究者都會在這兩個字上稍作停留,但闡釋的意思完全一致:最上、最好、至高、最善等等。簡簡單單兩個字為什麽會花那麽多筆墨?原因隻是,研究者們都非常看重這個等級排列。

現在就要看看老子是怎麽排列的了——

太上,不知有之;

其次,親而譽之;

其次,畏之;

其次,侮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這是老子對統治等級排列,標準仍以虛靜為貴。且翻譯如下——

最好的統治,人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其次,人們給予親近和稱讚;

再次,人們產生畏懼;

更次,人們給予輕蔑。

既然不足以信任,人們就不予以信任。

最好的統治是那樣悠閑,很少言語,事已辦成。百姓都說:我們自然而成。

最後一句,“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也就是百姓認為世上任何功業都是我們自然而成的。這個歸結有兩方麵值得注意:一是百姓認為事情是自然而成的,不存任何不自然的方略和作為;二是百姓認為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也就是與統治者關係不大。這後麵一點,就直接呼應了全段的第一句話:“太上,不知有之”——最好的統治讓人們感覺不到。

能夠“功成事遂”,統治者可能會有功勞,但從來沒讓人看出來,致使百姓認為是他們自然而成的。這個結果,老子讚許。

怎麽才能讓人們感覺不到呢?老子認為,最好的統治者應該“悠兮其貴言”。悠兮,是指悠然、悠閑的狀態,要達到這種狀態,重要條件是“貴言”。宋元之際的學者吳澄在《道德真經注》裏說:“貴,寶重也。然,如此也。寶重其言,不肯輕易出口。”現代學者陳鼓應說:“貴言,形容不輕於發號施令。”

一頭一尾都是在講最好的統治者,可見這是老子“虛靜統治”的範型。至於第二、第三、第四等級,他都是一句帶過。

其實,第二等級需要略加重視。因為百姓對他們既親近又讚譽,是令人滿意的好君主。如果有史書評述,也會被列為“明君”、“良治”而倍加推崇,但老子卻把他們列入“其次”之位。

老子認為,不見痕跡的虛靜統治,才是最高等級的統治方式。對於這個複雜問題,我們仍然可以用老子對水的比喻來說明。

水的灌溉是一件好事,人們總是讚譽有加,但是,最好的灌溉是什麽樣的呢?是春河開閘嗎?是祭儀求雨嗎?這些當然也無可厚非,但最終的灌溉一定是“潤物細無聲”。隻見滿山竹樹,滿穀繁花,卻沒有灌溉的痕跡。樹,覺得是自己這麽蒼翠的;花,覺得是自己這麽燦爛的。這就符合了老子的自然之道。如果以此來看統治等級,也就可以明白至高等級是怎麽劃出來的了。

第三等級的“畏之”,大多出於所謂“威權之力”,出於“人不畏之我必畏之”的統治邏輯。其實,這是以強者麵目出現的弱者統治,遲早會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

最低等級老子隻用了“侮之”兩字,指的是輕蔑、鄙視、瞧不起。人們覺得不堪信任,因此不予信任。然而遺憾的是,處於這一等級的統治者往往自己感覺不到,因為他們早已不知真相、不聽真言,這就使百姓放棄了對他們的最後一絲體諒和憐憫,隻剩下“侮之”了。

我相信曆史上一切統治者都會讀《老子》,因此也會在這個排列前反複思考。可以肯定,他們都力圖避免“侮之”,而爭取在第二、第三等級間調整比例,卻幾乎沒有一個人會考慮最高等級,因為做不到。在他們麵前,老子很難跨越,特別是這一麵坡,幾乎爬不上去。

本來,哲學家的政治思考總是寂寞的。老子早已知道會是這樣,因而他隻管自己說,卻不與統治者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