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以大道的高度揭穿了很多流行觀念的反麵效果,這是很多人不大願意聽的,因此他的內心很孤獨。他看到很多眉眼、很多猶疑,也看到人們的很多畏懼。加在一起,他感受到一種無比的荒涼。

在孤獨和荒涼中仍要堅持,因為他心中有道。

想到自己的處境和心境,老子又產生了寫詩的意願。因此,這一章很特別,是他詩化的自述。

先讀原文——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荒兮,其未央哉!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我獨泊兮,其未兆。

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

儽儽兮,若無所歸。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

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

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老子心在大道,筆下無情,很少看到他如此陳述自己的處境和心境。一個不習慣抒情的人偶爾露情,一個不在乎個體的人突然述己,這就是讓人分外感動的原因。

那我要急著翻譯了——

允諾與應付,相差多少?善良與醜惡,如何區分?

——隻是別人所畏怯的,也不能不畏怯幾分。

人心的荒蕪,沒有止境。

眾人都那麽高興,好像在享用盛宴,又像在向春台攀登。

我卻如此淡泊,像一個還不會言語的嬰兒,混沌疲頓,無處歸停。

眾人都有富餘,而我獨自匱乏,隻有愚人之心。

世人那麽光鮮,而我獨自昏昏。

世人那麽明晰,而我獨自悶悶。

眾人各有一套,而我獨自拙笨。

然而,我偏要與眾不同,隻把道作為母親。

不從眾,不合流,守純真,守拙笨。這是老子的自我寫照,卻又將這樣一個自己處處與眾人相比,與世人對峙,結果就有了如屈原般的詩情。或者說,後起的屈原也領受了他的這種心境。

但是,老子的這個“我”,又是一切得道之人的群像。從大道的角度領悟世間種種虛假和逆反,已經不容易,但是如果要讓這種領悟變成自己的實際生態,那就更艱難了。這等於把理論上的界限變成了行為上的約束,把學術上的宣告變成了人世間的表情,結果可想而知。高超的理論受到孤立是一種驕傲,但是,在人世間的這種孤立卻是一種危難。所以老子在這一章等於預告了得道之人有可能遇到的處處坎坷,於是也把道做了生態化的演示。正因為這樣,他隨之表達了一個心願:他與其他真正得道之人,願意為道而認祖歸宗,願意為道而奉獻自己,就像終身服侍母親。

文中最後的三個字“貴食母”,其意為“以這位母親為至貴至尊”。“食母”,在《禮記·內則》裏的意思是“乳母”,擴大含義為“養育我的母親”。道養育了我,我就要把它看得像母親一般至貴至尊。這個結尾表明,一切得道之人因為具有了這種認母情懷,所以對一切與眾人分裂的麻煩也就變得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