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描了整體,按照老子的節奏,他又要麵對具體了。他像一個音樂指揮,不會在一個音區停留太久。上下高低,頻繁變換,每次變換都有推進。
我們記得,老子在前麵幾度推崇虛靜心態。在這一章,他會從另一個角度說明:虛靜不能滑向輕浮,而應該保持幾分厚重。對於居於高位的君主來說,這一點更加重要。
原文是——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
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
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這段話的首句“重為輕根”容易理解,接下去的“靜為躁君”稍有費解。我把它們翻譯成兩個對稱的現代格言,讀起來就比較明白:“重是輕的根本,靜是動的主人。”
弄明白了這兩句,也就可以順便把最後兩句也一起收拾,幾乎不必再翻譯:“輕則失根,躁則失君。”這裏的“君”,仍然是指“主人”,“失君”是指失去主宰。我不讚成蔣錫昌的《老子校詁》把這個“君”解釋成“人君”,隨之又把“失君”解釋為“失為君之道”。“君”在這裏,是一個比喻性的詞。
比較麻煩的是中間這句:“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有“是以”二字,可見與上句有連帶關係,但上句怎麽會連帶出“輜重”呢?有點奇怪。這種奇怪,很多研究者也看到了,他們從筆誤、刻誤的角度做了各種猜想。既然上句那麽強調“重”和“靜”,那麽,“輜重”的原文很可能是“靜重”。但也有說法,可能是“輕重”,意思是君子終日行路離不開掂量“輕重”。由於繁體字的“輕”(輕)與“輜”在字形上很接近,都以“車”為左旁,而右邊又都有三折,所以產生筆誤。
我覺得,這些猜想,過於纏繞,又缺少憑據,難於采信。我雖然也覺得“輜重”的出現有點突兀,但畢竟也可以做這樣的理解:對君子而言,最不應該輕率、輕浮,而必須持重、倚重。你看他們即使在路上也離不開載重的車輛,說明他們時時要有所倚重。這說起來有點費力,但在還沒有看到更好的解釋前,先就這樣吧。而且,“輜重”與下文的“榮觀”也算能夠聯係起來。
在這之後,老子發出了一句重重的感歎,而目標倒真是君主了:“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萬乘之主”當然是指大國之王,萬乘,指擁有浩浩****的馬匹車輛的大國。這麽多“輜重”加在一起,也算夠“重”的了吧,卻為什麽又會如此之“輕”,輕率地來麵對天下呢?
“以身輕天下”是一個峻厲的論斷。那麽,也就是說,作為君王,如果自己輕浮了,連天下也會輕浮。
這就引起了曆代研究者較多的言論。例如,西漢時期的老子研究家河上公說:“王者至尊,而以其身行輕躁乎,疾時王奢恣輕**也。”蘇東坡的弟弟蘇轍也說了:“人主以身任天下,而輕其身,則不足以任天下矣。”但我覺得他們都沒有把“以身輕天下”這五個字講清楚。一個人居然能“以身輕天下”,這是多大的負麵效應啊!
老子在這一章,以重製輕,以靜製動,說明他所奉持的,是一種厚重而又安靜的哲學。
厚重而又安靜,恰恰是自然之道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