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老子已經論述了各種各樣的社會現象和世間命題,卻一直沒有在一個重要的命題上停留,那就是“善”。
“善”在中國語文中,除了作為名詞和形容詞的“善良”意義外,還有作為副詞的“善於”。在古文中,常以一字來模糊通貫。老子在這一章,先講“善於”的“善”,再講“善良”的“善”。
還是先讀他的原文——
善行無轍跡;
善言無瑕謫;
善數不用籌策;
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
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
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
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這一章沒有生僻句式,翻譯起來比較容易——
善於行走的,不留轍跡;
善於言談的,不留瑕疵;
善於計算的,不用籌策;
善於閉關的,不用閂梢,卻讓人不能開;
善於捆綁的,不用繩索,卻讓人不能解。
聖人總是人盡其才,沒有遺棄的人;又善於救物,沒有遺棄之物。這就是真聰明。
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師,不善人是善人的借鑒。如果不尊重老師,不愛惜借鑒,即使有智,也是大迷。這真是精妙之理。
原文在“聖人”之前,有“是以”兩字,在“善人”之前,有一個“故”字,讀起來,具有現代語文中的“所以”、“因此”等遞進式關係。但是,據我從文氣辨析,往往前後不存在這種遞進邏輯。這種感覺,別的研究者也有。例如,高亨就在《老子正詁》中指出:“‘是以’二字衍文,蓋後人所加。”老子原書,本不分章,後人強為分之,有文意不相連而合為一章者,遂加“是以”或“故”等字連之。問題是,這種本不相連而硬連之的做法,很可能進行了不必要的黏合。本章的“是以”和“故”,也有這種嫌疑,因此我在翻譯時沒有用“所以”、“因此”這樣的遞進詞語。老子的文句,很像語錄式散文詩,說幾句就完成了獨立的意思,不必在前後牽絲攀藤。這幾句和前幾句很可能有意思上的呼應,那就讓它們在斷空之處自然呼應吧。
在我的翻譯中,五個“善於”之後,出現了主語“聖人”,其實也是第六、第七個“善於”,那就是善於救人、善於救物,就不會棄人棄物。有了這七個“善於”,才被老子稱為“襲明”,按照我的理解,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明白人”。
既然在明白人眼中,世上沒有被棄之人,那麽,老子也沒有去劃分“善人”和“不善人”的絕對界限。“善人”可以用種種“善於”來教導“不善人”,而“不善人”的“不善”之處,又可資“善人”借鑒。如果不知道不同人群中間的這種互濟關係,那就“雖智大迷”了。
這一章最重要的思想是“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
也就是說,隻要善於救人、救物,天下就沒有必須拋棄的人和物。這種教導令人感動。也許研究者們會稱讚他“救”而不“棄”的好意,但是應該明白,他的這種思想仍然來自大道。
大道鴻蒙無際,把一時的善惡、是非、智愚都看成是遼闊襟懷中的自然現象,並不過於計較。而且相信,一切都會因時而異、因地而異。所以,沒有什麽不可以存在於大道之內,沒有什麽一定要棄之於大道之外。大道之外,又是什麽?
總之,道的思維,宏觀千山,包容萬水,無不可救,無一必棄。由此也就產生了“不爭”的含義:爭什麽?為何爭?與誰爭?
這一思維,對我本人,曾經有過長久的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