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天下一切都“救而不棄”,要達到這種“不爭”的境界,首先要克服單向思維、分割思維。

由於老子剛剛興奮地說了“救而不棄”的理念,因此他又要再一次敲打單向思維,讓人們超越界限,努力成為一個多方熔鑄、多方包容的厚樸純淨之人,而不要被單向思維分割。

這一章裏的那些話,後來在曆史上也都很著名,我們一讀就知道了——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

為天下谿,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

為天下式,常德不忒,複歸於無極。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穀。

為天下穀,常德乃足,複歸於樸。

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製不割。

總之,不管是雌雄、黑白、榮辱,都不要強行分割,單向選擇,而應該同知同守,才能進入純真、淳樸的境地而臻於無極。

我的翻譯是——

明知雄健,卻安於雌柔,願做天下小溪。

做天下小溪,就不離純常之德,回歸嬰兒狀態。

明知光亮,卻安於黑暗,願做天下範式。

做天下範式,就不離純常之德,回歸無極境界。

明知榮耀,卻安於屈辱,願做天下川穀。

做天下川穀,純常之德充足,就能回複質樸。

質樸如被割散,也就成了般般器物。聖人也會取用,但如果出來掌管,則知道天下一切大的形製都不可分割。

這裏的一個重要名詞是“常德”。“常”的習慣含義是經常、平常、尋常、正常、普遍,因此我在一開始翻譯“常道”、“常名”時取用了“正常”、“恒常”的含義。老子在說“常德”的時候卻更著眼於“德”的普遍意義。所以我在以前的譯本中,把“常德”翻譯成了“普世之德”。

但是他又說“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那就取了嬰兒的純真一麵,因此我把這兒的“常德”翻譯成了“純常之德”。一種純淨的尋常,符合老子思維的路向。

這一章的思想重點,在於“大製不割”。你看,雌雄不可分割、黑白不可分割、榮辱不可分割。隻有不分割,才會像質樸的嬰兒,才會由尋常通向無極。這些不做分割地收納差異的功能,就像溪流,就像山穀,應該成為天下範式。

這一章在文句上埋藏著一樁曆史公案,那就是諸多研究者認定從“守其黑”到“知其榮”這二十三個字,並非《老子》原文,更可能是後人加入的。清代易順鼎的《讀老劄記》、近代馬敘倫的《老子校詁》和高亨的《老子正詁》都持有這個觀點。

版本上的理由是,《莊子·天下》引老子這段話時沒有這二十三字。但更多的是文字上的理由。如果沒有這二十三字,那麽“知其白”所對仗的就不是“守其黑”,而是“守其辱”了。從後代看來,“白”對“黑”很恰當,但在老子那裏,“白”與“辱”相對,第四十一章的“大白若辱”就是例子。如果沒有這二十三字,“為天下谿”就會直接呼應“為天下穀”,“谿”、“穀”本應相連,而二十三字中插進來一個“為天下式”,無法與“溪”、“穀”同位,等等。

那麽,這段可疑的文字是什麽時候插進來的呢?一定很早,因為王弼的《道德真經注》已經為“天下式”做了注解,可見在魏晉之初就進來了。但也可能更早,因為馬王堆帛書中也已有蹤跡。

對於這樣的懷疑和考證,我很尊重。古代經典確實經常有後人改動和加添。但是古人加文,有很多原因,不能簡單等同於現代的作偽。一部經典在什麽時代被什麽人改動,本身就是一個深刻的學術課題,永遠值得考證和闡釋,而不能見疑就刪。如果終於考證出了最確定的“真本”,那麽,留有時代印跡的“衍生本”仍然有保留的價值。

為此,我在幾個譯本中把這二十三個字也都翻譯了。原因之一,我還沒有發現必須刪除的強悍理由;原因之二,這幾句被懷疑後人所加的話,寫得不錯,與前後文路還合拍,因此讀者也不妨領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