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問題,他還想多講幾句。因為世人總習慣用兵力來衡量強大與否,把軍事推到了社會價值的高位。為此,老子要站在大道的立場,來潑幾瓢涼水。

他說——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

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誌於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這一段,三度提到“左”、“右”,是要用禮儀中的方位,來說明軍事自古以來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也就是說,連祖先也早已排定,軍事處於一個不祥的凶喪之位。

文中有“物或惡之”四個字,這裏的“物”是指人,就像前麵第二十九章說“夫物或行或隨”也是指人。那麽“物或惡之”是說人們都厭惡。

文中還有“勝而不美”的說法。這個“美”字,是指“心裏美滋滋地得意”,接近於世俗口語“臭美”,也就是令人厭煩的過度自美。那麽,“勝而不美”的意思,也就是“打了勝仗不要太得意”。

這樣,翻譯也就出來了——

兵器是不祥之器,誰都厭惡,所以有道的人不去接近。

君子平日以左為上,用兵時卻以右為上。

兵器作為不祥之器,就不是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最好恬淡處之。得勝了也不要得意。如果得意,那就是以殺人為樂。以殺人為樂的人,就不能得誌於天下。

吉慶的事以左為上,凶喪的事以右為上。軍中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這就是說,打仗的事,依照的是凶喪儀式。由於死的人太多了,隻能懷著哀痛之心到場。即使打了勝仗,也要依照凶喪儀式來處置。

老子堅決反對戰爭,明確呼籲和平。這不僅與他反複講述的“不爭”、“無為”、“虛靜”等主張一脈相承,而且成了他的大道底線。這種立場,當然與他所處的時代有關,與他熟悉的曆史有關。他早已深深感受到,在戰亂頻頻的血海深仇之間,在勝負輪轉的苦難大地之上,一切最基本的民眾需求,都被捆綁上了戰車而轉眼化為泡影,他的任何主張都無法實現。因此,戰爭,是天地大道的反麵,而且必然受到天地大道的懲罰。

在這段表述中,有兩個重點令人印象深刻。一是如果打勝了就得意,就相當於以殺人為樂;二是即使打了勝仗,也要依照凶喪儀式來處置。

順便說一下,我曾在歐洲日內瓦的聯合國歐洲總部會議廳看到一幅壁畫,名曰《勝利》,卻分明是一個喪葬儀式。我站在那裏看了很久,很快就想到了老子的這段論述。歐洲畫家未必讀過《老子》,而是在兩次世界大戰的切身感受中,產生了與老子一樣的理念。歐洲畫家畫得很具體,在某一個國家歡慶勝利的盛大遊行中,蒼老的母親捧著兒子的遺像,年幼的女兒推著父親的靈柩,更多的是妻子攙扶著重傷的丈夫……,誰也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老子,居然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把勝利和葬禮說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