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上一章所開啟的話題,這一章就要陳列一係列的“反”律了。陳列前老子又說明,對於這些“反”律,不同的人生等級有不同的反應。等級越高,越能接受。所謂接受,也就是“聞道”。

原文如下——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

中士聞道,若存若亡;

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故建言有之:

明道若昧,

進道若退,

夷道若纇,

上德若穀,

廣德若不足,

建德若偷,

質真若渝,

大白若辱,

大方無隅,

大器晚成,

大音希聲,

大象無形。

道隱其名,

夫唯道,善貸且成。

這一排“逆向因果”,其中有幾條,即便是不熟悉老子的讀者也應該早已耳熟能詳。例如“上德若穀”、“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等等,已成為中國語文的“古典元件”。

這中間,“建德若偷”需要略做說明。

清代俞樾在《諸子平議》中解釋道:“建當讀為健。……健德若偷,言剛健之德,反若偷惰也。”俞樾講“偷惰”,讓我想起了日常口語中的“偷懶”。這裏的“偷”,有懶惰的意思。這一來,四字之義也就明晰了。

劉師培說,“建德若偷”的下一句“質真若渝”中的“真”,也可能是“德”。他覺得老子會把四個“德”連講,而且古文中的“德”字的另一種寫法是“直”下麵加一個“心”,抄寫中誤筆寫成了“真”。對於這樣的猜想,研究者大多都不在意,我也覺得缺少證據。此外,在句序上,通行的王弼注本是“上德若穀,大白若辱”,高亨認為“大白若辱”應移後,接“大方無隅”。他列了兩個理由,我覺得有說服力,就依從了。

由於原文簡約鏗鏘,錘煉成了一列格言,這對翻譯構成了不小的挑戰。我的譯本如下——

“上士”問道,趕緊實行;

“中士”問道,將信將疑;

“下士”問道,哈哈大笑。

不被訕笑,不足以為道。

因此老話說得好:

光明的道,好似黯昧;

進取的道,好似後退;

平坦的道,好似崎嶇;

崇高的德,好似低穀;

宏大的德,好似不足;

剛健的德,好似惰怠;

質樸的德,好似渾濁;

純淨的白,好似卑汙;

最大的方正,沒有棱角;

最大的器物,最晚完成;

最大的聲音,很難聽到;

最大的形象,就像無形。

道,隱約無名,但隻有它,善於起始,善於大成。

這一係列的“逆向因果”,可以讓人們在遇到各種不良的境遇時反著想,發現看似“不良”其實很可能是“上佳”。天下比較優秀的一切,未必以優秀的形貌問世,而隻要是“最優秀”,那就一定會有一個幽默的“反動作”。

當然,這事也不宜產生另類理解,認為一切“不良”都直通“上佳”。如果背後沒有“明”、“進”、“上”、“廣”、“健”、“大”,那麽,“不良”永遠是“不良”。對於背後的宏大背景,多數具有大道思維的人都能憑直覺感知。

在以上一係列“逆向因果”中,有四項我特別在意,那就是:“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我對這四項的人生體驗是:不依賴自己的棱角,不依賴青春的年華,不依賴密集的話語,不依賴頻繁的造型,這才真正成就其“大”。本來,那些棱角、年華、話語、造型都是為了追求“大”,結果,不追求的反而“大”了。這種“逆向因果”,實在值得一切公眾人物、權勢人物、財富人物深思。當然,第一流的藝術家一聽便會莞爾一笑,因為他們早就深知“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奧秘。

那些沒有任何顯擺印痕的“方”、“器”、“音”、“象”,才是大道的化身,自然更不必說“上德”、“健德”和“廣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