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老子要把道德學說推到更高、更始源層麵上去了。陳鼓應說,這一章是老子哲學中的“宇宙生成論”。好像說得有點大,其實並不錯。

因為溯及了根本,雖然字數很少,卻成了全書的支點之一。這個“支點”由二十五個字組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

句中的“一”、“二”、“三”,不是數字遊戲,而都牽涉到很深的學理。

“一”,我們在解析第三十九章的時候曾經專門說過,是老子對道的代稱,以此表達世界本是一體,起於一,歸於一。但是,渾然安靜的“一”還需要尋常啟動的生機,於是出現了“二”,也就是陰陽兩氣。有了陰陽兩氣,大道也就動起來了,因為剛剛說過,“反者,道之動”。

有了陰陽兩氣也就出現了滋生能力,因而就生出了第三者。當這樣的滋生開始,當然就會源源不斷,於是就形成了“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榮景。

陰陽兩氣不管在方位上還是性質上都是不同的,因此會產生對衝和激**。萬物正是在這種對衝和激**中,背靠著陰,麵朝著陽,產生一種協和狀態。

在協和過程中,陰陽兩方對衝和激**的力量依然保持,也就是一直蘊含著一種“衝氣”而走向協和。

——我在說以上這段話的時候,覺得當代讀者一定會覺得這是一種幻想。但是我要告訴大家,一切有關“宇宙生成論”的設想,即使有了現代太空觀察的幫助,也總是帶有極大的幻想成分。由於無法進入科學實證,因此在理論上也一定以“形而上先驗主義”為主。這種思維特點,後來在中國思想史上逐步減弱,幸好老子早早地呈現了一個聖哲冥想者的高度,使中國哲學免除了一種先天缺失。

其實,直到老子之後兩百多年的漢代,很多思想家還保留著這樣的思維高度,尤其是當時的淮南王劉安和門人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人,就產生過不少有關“宇宙生成論”的學說。他們合作寫成的《淮南子·天文訓》在解釋老子的這一段文字時說:“道曰規,始於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直到現代,就連熟悉西方思維的哲學史家馮友蘭也做了這樣一番論述,見之於《老子哲學討論集》。我引用一下,供大家參考。

《老子》書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這裏說的有三種氣:衝氣、陰氣、陽氣。我認為所謂衝氣就是一,陰陽是二,三在先秦是多數的意思。二生三就是說,有了陰陽,很多的東西就生出來了。那麽衝氣究竟是那一種氣呢?照後來《淮南子》所講的宇宙發生的程序說,在還沒有天地的時候,有一種混沌未分的氣,後來這種氣起了分化,輕清的氣上浮為天,重濁的氣下沉為地,這就是天地之始。輕清的氣就是陽氣,重濁的氣就是陰氣。在陰陽二氣開始分化而還沒有完全分化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中的氣就叫做衝氣。“衝”是道的一種性質,“道衝而用之或不盈”。這種尚未完全分化的氣,與道還差不多,所以叫衝氣,也叫做一。

馮友蘭的這番論述讓我高興,證明即使在中國現代哲學思維中,也還保留著形而上先驗主義對“宇宙生成論”進行構想的地位。但是,我不讚成“衝氣就是一”的觀點。因為這在老子的行文中很難看出來,而且我相信老子也不願意由“衝氣”來等同道的地位。我覺得馮先生的論述更是在解釋《淮南子》而不是《老子》。在“宇宙生成論”方麵,那批淮南學子比老子想得更多更細,與老子的方向也不完全相同。老子具有一種粗線條的宏觀氣概,為淮南學子所不及。當然淮南學子也是當時世界上罕見的智能大聚集,他們後來全因政治鬥爭而死於非命,使我每次去八公山都心情沉重。

這一章的後麵還有這樣一段——

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轂,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從內容看,與前麵的“宇宙生成論”有點連接不上,研究者們多數認為是第三十九章的衍文,我也同意。但是,既然出現在這裏,也不能隨手移除,因此我還是一起翻譯了。既然已做了上麵那些詳盡解釋,翻譯時隻需盡量保留原文。譯文如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抱負著陰陽,陰陽兩氣對衝而和合。

人們厭惡的“孤”、“寡”、“不榖”,王公卻用來自稱。可見,一切事物,減損反有增益,增益反有減損。這是人之所教,我也拿來教人。“強梁者不得其死”,我將以此為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