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道德的論述還在深入。

老子顯然對上一章所說的“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這一個有關萬物生長的宏大圖譜極為看重,卻又意猶未盡,尤其對於“道生之”這個起點還想繼續展開,因此有了這一章。他認為,既然萬物都是“道生之”,那麽,道就是一切之始,就是萬物之母。道是母親,就會有母子關係,兒子們應該怎麽做呢?

大家還記得第四十二章曾經以“道生一”來論述“宇宙生成論”,現在這一章有所不同,主要是討論被道所生的一切人、一切事如何恪守本分,其中包括常人、智者、君主。從這一章開始,他在之後的好幾章中都會延續這個話題,而且越來越把焦點集中在君主的治理原則上。

那就先看這一章,他從“天下有始”說起。

原文是——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複守其母,沒身不殆。

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

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

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複歸其明,無遺身殃,是為襲常。

此文一開始就說“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就是說道是天下的起始,因此也是天下的母親。然後,從“母”說到了“子”。“子”隻要守護好這位偉大的母親,終身都不會陷於危殆。

但是,如何守護?如何背靠著這位母親來麵對複雜的外部世界?

接下來的文字,就需要做一些詞語上的化解了。

“塞其兌”,這個“兌”是什麽?為什麽要塞住?《易經》中說:“兌為口。”原來,是指少說話,盡量不說。接下來是“閉其門”,意思倒是很明白。但是,為什麽要不開口、不開門呢?王弼解釋道:“兌,事欲之所由生;門,事欲之所由從也。”簡單說來,口生事,門多事。清代學者高延第在《老子證義》中說得更清楚:“兌,口也。口為言所從出,門為人所由行,塞之閉之,不貴多言,不為異行。”

老子說,“塞其兌,閉其門”的好處,是“終身不勤”。這又讓現在的讀者納悶了,因為“勤”在現代的意思很正麵,怎麽“不勤”反倒是好結果了呢?這裏就有了兩種解釋。馬敘倫說:“勤借為瘽,《說文》曰:‘瘽,病也。’”那就是說,一個人隻要塞口閉門,就會無病無災。陳鼓應說:“這裏的‘勤’作普通‘勤勞’講,含有勞擾的意思。”那就是說,一個人隻要塞口閉門,就不會有煩勞。兩種解釋都不錯,但我從“終身不勤”與“終身不救”的對仗意義上,更偏向於馬敘倫的解釋。

還有一個詞語障礙就是最後的“襲”。也有兩種解釋,一是“承襲”,承襲常道,很好懂;二是“習”,習慣於常道,因為《周禮·胥師》注上有言:“故書襲為習。”其實這兩種解釋區別不大,我在翻譯時,看上了“襲常”這兩字與“習以為常”這個成語的過渡,因此采用了第二種解釋,即襲習同義。

那就可以看看譯文了——

天下有始源,那就是天下之母。

認定了“母”,就會認定“子”。認定了“子”,就會守護“母”。這樣,就終身不會陷於危殆。

塞住口,關住門,終身無病。

打開是非口道,啟動事欲之門,那就會終身無救。

能見細微,叫明。

能守柔弱,叫強。

那就用它的光,複歸其明,不留禍殃,習以為常。

按照這個比喻,既然母親是天下之母,那麽,有幸成為她的兒子就不應該隨便言語和交往,還要細致溫順,“見小”、“守柔”,這才算得上一個稱職的兒子。

如果跳出這個比喻,從哲學上講,那麽,老子是主張在守道的過程中,要建立低調的內循環,而不要耗損於高調的外循環。

既然說到了這裏,我必須表述自己的評論了。老子的理論意圖很清晰,但是,“內循環”和“外循環”是不可分割的。塞住口,閉其門,如果作為一個比喻是可以的,如果作為普遍規則就有偏激之嫌。這就像在生活中,少說話的人未必深刻,少出門的人未必專心。既然“母”是“萬物之母”、“天下之母”,那麽如果封閉,也就不再有萬物,不再有天下。隻有交流,才能“天下一體”;隻有交流,才有大道之大。

但是,無論如何,老子的論述還是重要的。人們應該記住他的提醒:口和門,都是天下是非的孔竅,要懂得收斂,然後靜靜地為大道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