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老子順著前麵的語氣,繼續講述“道”的一些基本原理,後麵幾章,也是這一總體論斷的延伸。原文是——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先要解釋一下兩度出現的名詞——“芻狗”。

芻狗,草紮的狗,祭祀求雨時用,祭完就拋棄了。因為老子在這裏用它做比喻,就引來了曆代研究者的相關分析,讀起來有點趣味。

例如,宋代的蘇轍在《老子解》裏說:“結芻以為狗,設之於祭祀,盡飾以奉之,夫豈愛之,時適然也。既事而棄之,行者踐之,夫豈惡之,亦適然也。”

宋元之際的學者吳澄在《道德真經注》中說:“芻狗,縛草為狗之形,禱雨所用也。既禱則棄之,無複有顧惜之意。天地無心於愛物,而任其自生自成。聖人無心於愛民,而任其自作自息,故以芻狗之喻。”

現代錢鍾書在《管錐編》裏說:“芻狗萬物,乃天地無心而不相關,非天地忍心而不憫惜。”

錢鍾書還特地做了一個區分,芻狗的比喻是指“無心”,而不是“忍心”。其實這種區分古人也已在做,例如南宋林希逸在《老子口義》中特別說明,有的研究者把“以百姓為芻狗”解釋成“視民如草芥”,是錯的,正確的解釋是“不著意而相忘”。

研究者們對“芻狗”的分析,其實也說清了老子這段話的大半含義。

那麽,我在翻譯時也可以直接說出這個比喻後麵的宏大含義了。我的翻譯是——

天地並不仁慈,隻讓萬物自生自滅。

聖人也不仁慈,隻讓百姓自生自滅。

天地之間,就像風箱,雖是空的,卻是無窮的,一旦發動,就能出風。

政令太多,總是不同,不如守中。

讀過了前麵所引古今研究者的分析,我們就能明白,“天地不仁”、“聖人不仁”,並不是天地和聖人忍心去做逆反仁愛的事,而是對於仁愛與否,完全無心關注,因為一切由自然安排。結果,看起來,似乎“不仁”。

老子顯然看不上世間的情意漫漫。他認為,看上去“不仁”的天地才是真天地,看上去“不仁”的君子才是真君子。唐代詩人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正是出自老子的這種思想。

說“天地有情”,那隻是人們的“自作多情”。人們從朝霞月光、山川花木感受到天地摯愛,那隻是“移情聯想”,把無情的自然物擬人化了。如果從反麵想到狂暴而殘酷的自然災難,那也不是天地起了殺心。天地沒有仁與不仁,聽任萬物自生自滅;聖人與天地一體,因此也聽任百姓自作自息。

“聽任百姓自作自息”——這正是“無為”思維的要旨所在。在老子看來,以強大的心態和欲念來幹擾百姓的尋常作息,那就違背了天道。

繼“芻狗”的比喻之後,老子又增添了一個“橐龠”(風箱)的比喻,意指天地雖空卻動,“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因此,結論也就很明白了:不要鬧騰,不如守中。

這一章的精華是以“芻狗”來比喻無須顧念、無須著意的“不仁”與“無為”,要人們模仿天地、任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