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湜
皇甫湜（776—830），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憲宗元和元年（806）進士，三年（809）又登賢良方正科。為陸渾尉，仕至工部郎中。東都留守裴度辟為判官。與李翱同從韓愈學古文，強調文以明道，文尚怪崇奇，較韓愈更力，故風格奇崛艱奧。劉煕載評曰：“皇甫持正論文，嚐言’文奇理正‘，然綜觀其意，究是一於好奇。”（《藝概·文概》）《直齋書錄解題》卷一六著錄《皇甫持正集》六卷，今存。有賦三篇，古賦唯《醉賦》一篇。
此賦未知作於何年。
昔劉伶作《酒德頌》［1］，以折搢紳處士［2］。餘嚐為沉湎所困［3］，因作《醉賦》，寄啁任山君［4］。君嗜此物，亦以警之爾［5］。
沉湎於酒，有晉之七賢［6］，心遊於夢，境墮於煙。六府漫漫［7］，四支綿綿［8］。逶隨津淳［9］，陶和渾鮮［10］。遺天地之闊大，失膏火之燒煎［11］。寂寂寞寞，根歸複樸，居若死灰［12］，行猶飄殼［13］。車屢墜兮無傷［14］，衣鎮濡兮不覺。機發而動，魂交而瞑［15］，合文子之醇味［16］，反騷人之獨醒［17］。曾不知其耳目，尚何懼於雷霆。寓四體之合真［18］，歸一元而太寧［19］。
曲糵氣散［20］，竹桂滋已［21］，百慮森複［22］，七情紛始［23］。風飄火藝［24］，矜誇跱跂［25］。嗟害馬之驟還［26］，顧息肩兮未幾［27］。蘇門子聞而笑曰［28］：“子之於道［29］，其猶醯雞歟［30］？彼至人者之於天地［31］，根性命於虛無［32］。披拂眾萬［33］，脫遺寰區［34］，形猶大象［35］，心冥太初［36］。故大道不失［37］，至道可居也［38］。今乃假荒惑之物［39］，沉耳目之機［40］，其解須臾［41］，憂患繁滋［42］。中心不可捐，外患生於時。為為毒［43］，為狂為醨［44］。負責人道［45］，陰陽戾違［46］。束乎巫醫［47］，歐乎有司［48］。辱身滅名，痿肺**支［49］，狼狽顛蹶［50］，為大人嗤［51］。不得盡年［52］，玉色先衰［53］，曾不知都無醉時［54］，使人困苦兮如茲。”
（《皇甫持正文集》卷一，《四部叢刊》影宋刊本）
［1］劉伶：字伯倫，西晉沛國人。竹林七賢之一。嗜酒，作《酒德頌》，宣揚老莊思想和縱酒放誕生活，蔑視禮法，誌氣曠放，見《晉書·劉伶傳》。
［2］折：折服。搢紳：指士大夫。古時仕宦者垂紳（大帶子），插笏於帶間。處士：隱士。《文選》劉伶《酒德頌》：“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止則操巵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有貴介公子、搢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於是方捧甖承槽，銜杯漱醪，奮髯踑踞，枕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視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暝蛉。”李善注：“二豪，公子、處士也。隨已則化，類蜾蠃之變暝蛉也。”
［3］沉湎：沉溺於酒，嗜酒。
［4］啁（cháo）：通嘲，調笑，詼諧。一作“寄任山尹君。”
［5］警：提醒。
［6］晉之七賢：《世說新語·任誕》：“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比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鹹、河內向秀、琅玡王戎，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7］六府：同“六腑”。《太平禦覽》卷三六三引《韓詩外傳》：“何謂六府？咽喉量入之府，胃者五穀之府，大腸轉輸之府，小腸受成之府，膽積精之府，**精液之府也。”漫漫：此形容身體無所拘束。
［8］四支：即四肢。綿綿：乏力。
［9］逶隨：紆曲。津：滋潤。淳（zhūn）：澆漬。
［10］陶：喜悅。和：和樂。渾：濁。鮮：清。
［11］膏火：燈火。《莊子·人間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12］死灰：《莊子·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郭象注：“死灰槁木，取其寂寞無情耳。”
［13］飄殼：風中飛動的穀物等的皮。
［14］墜車：《史記·楚世家》：“張儀至秦，佯醉墜車，稱病不出三月。”
［15］魂交：精神交錯。瞑：閉目。
［16］文子：作文之子，指《酒德頌》作者之劉伶，猶稱《離騷》作者屈原為“騷人”。
［17］騷人：指屈原。《楚辭·漁父》載屈原與漁父問答，有“世人皆醉我獨醒”之語。
［18］四體：即四肢。
［19］一元：事物的開始。太：泰，安然。
［20］曲（qū）：酒母，釀酒的發酵物。糵（niè）：釀酒起發酵作用的塊狀物。《尚書·說命下》：“若作酒醴，爾惟曲糵。”
［21］竹桂：酒有竹葉春、桂花酒。故竹桂指酒。已：完了。此句指酒力消去。
［22］百慮：種種思慮。
［23］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感情。
［24］火藝：火苗。當言醉意如火般升騰。
［25］矜誇：驕傲自大。跱（zhì）跂（qǐ）：踮腳獨立。
［26］害馬：損害馬的自然屬性。《莊子·徐無鬼》：“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
［27］息肩：卸去負擔。未幾：不多。
［28］蘇門子：指蘇門山之隱士。《世說新語·棲逸》劉孝標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常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嚐遊蘇門山，有隱者莫知姓名，有竹實數斛杵臼而已。籍聞而從之，談太古無為之道，論五帝三王之義。蘇門先生翛然，曾不眄之。籍乃嘐然長嘯，韻響嘹亮。蘇門先生乃逌爾而笑。籍既降，先生喟然高嘯，有如鳳音。”
［29］子之：二字一作“言”。
［30］醯（xī）雞：小蟲名。《莊子·田子方》：“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歟！”郭象注：“醯雞者，甕中之蠛蠓。”
［31］至人：《莊子·逍遙遊》“至人無己”。即揚棄功名束縛而臻至與天地精神往來境界的人。
［32］根：以天地為立足點。虛無：虛空之境。
［33］披拂：拂動，吹拂。《莊子·天運》：“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
［34］寰區：人間。
［35］大象：《老子》：“大象無形。”又“執大象，天下往。”王弼注：“大象，天象之母也。”指世界一切事物的本原。
［36］太初：《莊子·列禦寇》：“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列子·天瑞》：“太初者，氣之始也。”指天地未分以前的元氣。
［37］大道：常理正道。
［38］至道：至高無上的理。《淮南子·繆稱訓》：“道，至高無上，至深無下，平乎準，直乎繩，圓乎規，方乎矩。”
［39］荒惑：使人沉湎不醒，指酒。
［40］機：靈巧、聰慧。
［41］解：指酒醒。須臾：一會兒。
［42］滋：生長。
［43］（chèn）：病。毒：害。
［44］狂：**。醨（lí）：通魑，怪物。
［45］負責：負擔責任。
［46］陰陽：事物的兩極變化。戾違：乖背反常。
［47］巫醫：巫師、醫師。
［48］歐：通“毆”。遭受毆打。有司：官吏。
［49］痿（wěi）：病。**支：**肢。放縱肢體。
［50］顛蹶：栽跟頭。
［51］大人：德行高尚的人。
［52］盡年：享盡壽命。
［53］玉色：美好的容顏。
［54］曾（zēnɡ）：卻，竟然。
評
酒在人類曆史上，雖未與柴米油鹽醬醋相提並論，但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功用，顯得比醬醋更特出，而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遠非柴米油鹽可比。中國酒文化的源遠流長，影響巨大，恐為任何一種飲食文化所不及。詠酒之作，更是舉不勝舉，著名的如劉伶《酒德頌》、孟郊《酒德》詩等等，多頌酒之特性，誇其澆壘塊、泄鬱積之特效，追求“醉”之境界。此賦以諷誡為宗，申嗜酒害道、貪杯喪誌之旨，實屬難得，見出皇甫湜文以理正的特點。語言表達，全賦建構，亦可見其奇奧特征。賦從“竹林七賢”嗜酒起，意在駁劉伶《酒德頌》，而備述醉後情態，設蘇門子語，樹立真正的至人、大人形象，譏嘲劉伶等“七賢”，借酒遊心，申述損害天性，不算至人、大人之旨。曲折婉轉，寫盡諷意。
（楊曉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