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樂芙蘭的過去。
就連掌握著“先知之力”的李維,也隻知道她曾經是莫德凱撒麾下的女術士。至於更遙遠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
隻有樂芙蘭自己清楚,她到底從何而來。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諾克薩斯都不存在,莫德凱撒都未曾崛起的遙遠過去,她還隻是洛克希南部平原的農家少女。
那個年代的農家人是不幸的,但也是幸運的。
持續千年才終於走向尾聲的暗裔戰爭,已經讓這片大陸的人口降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低點。
這裏到處都是無人耕種的拋荒土地。好不容易從暗裔戰爭中解脫的各地軍閥們為了喘一口氣,也紛紛出台了鼓勵耕種開墾、與民休養生息的政策。
隻要你有能力開荒墾殖,肯賣些力氣、吃些苦頭,就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
而樂芙蘭的父親,就是一個既有力氣、又能吃苦的男人。他用半生的辛勞和一身的病痛,為女兒留下了一片不小的土地,還有一頭精壯的耕牛。
這是樂芙蘭最美好的一段記憶。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坐在那寬闊的牛背上,看著父親牽著韁繩緩步走在前麵,又時不時回頭笑著看她的,那佝僂而又堅實的背影。
她想,自己長大之後,一定要努力幫家裏幹活,為父親多買幾頭壯實的耕牛,讓他能更輕鬆一些。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暗裔戰士的衰敗,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巨大的權力真空。於是殘餘的人類軍閥們沒消停幾年,就又惡習難改地,像瘋狗一樣互相撕咬起來。
戰火很快燒到樂芙蘭家門口,就像洪水淹沒蟻穴,輕描淡寫地摧毀了她父母傾盡全力為她搭建起來的小窩。
她的父母都慘死在她麵前,隻因他們在軍閥的馬前跪得慢了半拍。
她們家當作寶貝一樣嗬護的耕牛,也被入侵者們毫不憐惜地大卸八塊,煮成了一鍋肉羹。而她則被迫戴上沉重的鐐銬,被入侵者擄為隨軍奴隸。
奴隸的生活,讓童年的樂芙蘭受盡了屈辱。
照這樣下去,她未來最好的結局,大概也就是等她再長大一點兒,憑借那長開了的漂亮臉蛋,被某個對女人溫柔的軍官老爺看上,帶回家作自己的私人女奴。
而這就已經是大多數凡人奴隸,夢寐以求的結局了。
所幸,樂芙蘭並不是凡人。
她覺醒了自己與生俱來的魔法天賦,展現出了未來那位蒼白女士的一縷風采。
軍閥老爺看中了她那驚豔遠勝同儕的強大魔力,讓她從一介隨軍奴隸晉升為一位大法師的學徒,希望她學成後用她的能力,服務於他的宏圖偉業。
而樂芙蘭很快就用實力證明,沒人可以奴役她,強迫讓她為之服務。
憑借著那與生俱來的強大魔法天賦,以及後天對魔法知識的刻苦學習,樂芙蘭不聲不響地就超越了自己老師,並且擁有了顛覆這個軍閥政權的恐怖能力。
於是,她一口氣殺了很多人。
那個將她當作奴隸一樣使喚的所謂老師。那些屠戮過她家鄉的軍官和士兵。
還有那個軍閥老爺。
在殺死那個軍閥時,樂芙蘭很不解地問他:“你明知道我父母是被你親手殺的,為什麽還敢提拔我去學習魔法?”
“你父母是我殺的?”軍閥這才明白:“哦,我不記得了。”
樂芙蘭:“……”
年輕的蒼白女士這才明白,原來弱者隻是螻蟻。強者路過時不小心踩死你,事後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會記起。
她不想再做螻蟻了,她要永遠地做自己的主人,掌控自己的命運。
於是,樂芙蘭最後一次回到家鄉,在那片草草埋葬著父母枯骨的荒草堆前,做了最後的告別。
她拋棄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過去。
從此之後,她就隻是樂芙蘭,蒼白女士,詭術妖姬。
樂芙蘭成功了。
隨著數十年光陰過去,她對魔法的研究和掌控愈發精進。不斷積累的法術奧秘,來自遠古的魔法聖物,又讓她獲得了近乎神明的,長生不老的能力。
她已經強到足以在這片大陸上呼風喚雨,沒讓可以再奴役她,讓她變回過去那個螻蟻。
但樂芙蘭又很快遇到了挫折。
因為莫德凱撒複活了。這個兩度被殺三度重生的冥界暴君,幾乎奴役了整個瓦羅蘭大陸。
樂芙蘭也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的手裏。
再然後,就像李維知道的那樣,樂芙蘭聯合了洛克希各大軍閥部落,暗中設計封印了不朽堡壘深處的靈魂之井,切斷了莫德凱撒與那具鐵鎧化身的力量鏈接,最終一舉將這位暴君給趕了回去。
事成之後,因反抗莫德凱撒而結成同盟的各大軍閥部落終於放下成見,在樂芙蘭與黑色玫瑰的暗中整合之下,成立了洛克希部落聯盟——也就是未來諾克薩斯帝國的雛形。
這個活力無限的新生政權很快繼承了莫德凱撒的偉業,開始向四麵八方開拓他們的生存空間。
在連連不休的戰爭與一場又一場勝利中,諾克薩斯帝國誕生了,並且成為了符文之地上最為偉大的那個存在。
而樂芙蘭,就是這個偉大帝國的真正主人。
這時候,她已經幾乎實現了當年她在父母墳前立下的誓言。她掌控了自己的命運,並且站在了世界之巔。
但樂芙蘭卻並不快樂。
必將歸來的莫德凱撒,是她揮之不去的陰影。
這讓她迫切地需要征服更多的土地,掠奪更多的魔法奠基和遠古聖物,尋找暗裔、星靈、半神、惡魔們在符文之地留下的種種力量。隻有這樣,她才能擁有應對莫德凱撒反攻的底氣。
而黑色玫瑰對這個帝國的控製,又都來自於與帝國貴族們的合作。
樂芙蘭不得不掐著鼻子忍著這些貴族的貪婪和墮落,並傾盡全力維護他們的腐朽統治。隻有這樣,她才能維持諾克薩斯帝國的穩定。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一直都秘密地為境外的達官貴人出謀劃策,同時出現在許多個國家中,利用她的幻象擾亂秩序、製造混亂。
一開始,樂芙蘭還享受著這樣縱橫捭闔、操控人心的權力遊戲。
但100年過去,200年過去,300年過去……到現在快1000年了。
樂芙蘭早就厭倦了。
可她放不下。不管是莫德凱撒的威脅,還是她自小立下的執念,都注定了她不會放棄自己對諾克薩斯的掌控。
就像是一個背著巨款現金的守財奴……雖然很累,但她必須背著。
直到有一天,領風者來了。
她不想放下,也得放下了。
在那場失敗透頂的宮廷政變之後,樂芙蘭戴上了為她定製的厚重禁魔鐐銬,來到了祖安的高級戰犯管理所。
美食珍饈,珠玉華服,這些上流的物質享受的都與她徹底告別。她的力量被禁錮,權力被剝奪,自由被限製。
賴以傍身的兩頭惡魔,也作為她的“統戰價值”上交給了領風者,算作她贖罪的一部分。
樂芙蘭又重新變為了“螻蟻”。
她每天的生活就是:起床、洗漱、集合點到、早餐、縫紉機、午餐、縫紉機、晚餐、一小時自由活動、讀書看報、理論學習、睡覺。
然後重複之前的生活。
而這樣的生活,她還要度過2000年。
一開始,樂芙蘭對這樣的生活就隻有抵觸。
可漸漸地,遠離了權力的爾虞我詐,放下了莫德凱撒的危機,在這最平凡樸素的勞動生活之中,她就好像得到了某種解脫。
在縫紉機前工作的那每一分一秒,樂芙蘭總會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在那個農家小屋裏,母親牽著她笨拙的小手,學習針線活兒的平靜歲月。
而這份平靜,對她母親來說卻隻是短暫的奢侈品。
於是,樂芙蘭突然能理解領風者了。
領風者是要將符文之地建成這樣一個社會,一個要讓普通人通過勞動,就能享受到幸福生活的社會。這不是遙不可及的烏托邦,這是有希望做到的。
隻是她變強之後,就忘記了自己的出身。
但領風者掌握了力量之後,卻永遠不忘那些弱者。所以他們能做到,而其他人做不到。
所以,隻有領風者才能……
“停停停……你先別急著升華。”李維放下樂芙蘭寫的這篇《我的前半生》,膩味得嘴角都在抽搐:“說說,你寫的這都是啥?!”
“懺悔錄啊。”樂芙蘭可憐兮兮地看著李維。
她抬起自己被厚重鐐銬束縛著的纖細胳膊,讓他看清自己因為工作生疏,被縫紉機紮出不少小孔的蔥白手指:“李維會長,你看——我真的有在好好工作、好好懺悔啊。”
“你懺悔個屁!”李維把她的思想報告往桌子上一拍:“通篇都在回憶自己有多慘,隻字不提自己具體幹了什麽。”
“就算稍微提到你在統治諾克薩斯期間的惡行,也隻說是為了對抗莫德凱撒的必要準備,是為了維護統治而不得不與舊貴族派做的妥協。”
“黑鍋都讓莫德凱撒和舊貴族派給背上了,你自己倒切割得幹幹淨淨。”
“你這是反思嗎?你這是在反戰敗吧!”
“唔……”樂芙蘭低頭不語。
“其實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李維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但你不想懺悔。”
“因為你發自內心地覺得,你做的事情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之下,都是正確的。”
“對。”樂芙蘭眼前一亮,就好像找到了什麽知己:“這是時代的局限性……我不那麽做,諾克薩斯就會解體,人類的力量就會分散,莫德凱撒的歸來就會變得更加不可阻擋。”
“嗬嗬。”李維一句話就把她的嘴給堵上了:“從時代背景考慮,煉金男爵們的存在也是必須的。但現在,時代變了。”
“他們都掛在了路燈上。你呢?”
“我……”樂芙蘭不說話了。
“你果然沒有那麽容易悔悟。”李維倒也不失望。
這很正常。一個上千歲的老妖婆,怎麽會因為短短幾天的勞動和思想改造,就蛻變成一個真正的悔悟者,甚至,是信仰迦娜的領風者呢?
這裏隻是戰犯管理所。又不是心靈控製中心。
“你再好好改造吧。”李維站起身,冷冷地告訴她:“還有兩千年。時間還長著呢。”
“是……”樂芙蘭無奈地歎了口氣。
然後她又抬起被鐐銬勒紫了的手腕,哀求道:“那至少,請您幫我解開這副禁魔枷鎖吧。”
“您應該知道禁魔石是什麽東西。法師常年累月戴著這東西,身體隻會因為魔力枯竭而不可逆轉地走向枯朽。至少……讓我能活著過完這2000年刑期吧。”
其實樂芙蘭沒想過李維能真同意。畢竟她是詭術妖姬,在法師之中都算極端的危險分子。
她隻是想先提個離譜的要求,再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爭取改善夥食。
因為李維不希望罪犯在監獄裏有太好的物質條件,以至於把坐牢過成了度假,甚至產生“進監獄就跟回家一樣”的不良風氣。
所以現在這監獄裏的夥食……那可真是手裏捧著窩窩頭,菜裏沒有一滴油。
樂芙蘭想吃好一點兒。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
“好啊。”李維竟然真幫她解開了禁魔枷鎖。
然後,他又往她肩上放了一隻青鳥化身。
“從今天開始,這隻青鳥就要一刻不離地站在你肩上了。如果你想越獄,相信我……它會在一秒之內,用風刃斬下你的頭顱。”
“這……”樂芙蘭感受到了這隻青鳥化身的強大。這顯然是李維為了看住她,而專門定製的獄警版青鳥化身。
可是,他又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感覺,你還是在這裏過得太好了。”李維說:“踩個縫紉機能花多少力氣,對你這位大法師來說又能算得了什麽?”
“沒有工作強度,哪能讓你在改造中切身體悟廣大勞動人民在過去無數年裏默默承受著的苦痛,從而發自內心地真正改悔呢?”
樂芙蘭:“……”
她頓時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然後,就隻聽李維問她;“樂芙蘭,你最多能幻化出多少分身?”
樂芙蘭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老實回答:“不好說。如果是那種完全沒有戰鬥力的低級分身,我可以分出至少幾萬個。”
“幾萬個?”李維眉頭緊皺。
“怎麽了?”樂芙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算少了。”李維自顧自歎道。
然後他看向窗外,戰犯管理所的操場空地上。
空地上剛剛停穩的一排煉金卡車,正成箱成箱地往這空地上卸著貨物。
樂芙蘭一開始還以為這是監獄在進後勤物資。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
“那、那箱子裏都是什麽?”樂芙蘭在意問道。
“500台縫紉機。”李維回答:“我本來打算在管理所開個成衣加工廠,讓你們去那裏工作。”
“我們?”樂芙蘭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匯。
“是的。”李維解釋:“你和你的分身們。”
“老板、經理、銷售、財務、保安、針線女工……大概500多個工作崗位,全都是你一個人。”
樂芙蘭:“……”
“你、你……”把一個人當五百多人用,這操作讓樂芙蘭都憤怒了。
“你這是在榨取我的剩餘價值!”她惱火地指控。
“不然呢?”李維卻一臉平淡地說:“你不來被壓榨,難道還想過來享福?”
樂芙蘭無言以對。
而李維則是有點兒頭疼地自言自語道:“我還以為你最多能分出幾百個分身,沒想到你竟然能一口氣分出幾萬個。”
這種不需要消耗太多魔力的低級分身雖然沒什麽戰鬥力,但卻是有生產力的。踩踩縫紉機,掃掃大街,做一些相對簡單的工作,對它們來說都是沒問題的。
“這麽看來,500多份工作還根本不是你的極限。這一家小型成衣廠,也根本起不到給你上點兒工作強度的改造效果啊……”
李維用籽苯家看先進員工的眼神,細細地打量起樂芙蘭。
這眼神直把樂芙蘭盯得發毛。
“可惜了。”李維卻頭疼地感歎:“幾萬個分身……人實在太多了。”
“如果讓你去幹那些人幹的工作,恐怕祖安的就業市場都會受到衝擊。”
“???”樂芙蘭額間滲出一滴冷汗。
踏馬的,什麽叫“人幹的工作”?
難道你還想讓我去幹,“不是人幹的”工作?
神秘優雅的妖姬小姐,都忍不住在心裏罵起了剛學會不久的祖安話。
“這樣吧……”李維想了想,說:“你先分出去3000個分身,去地溝區負責清理有毒土壤吧。”
“有毒土壤?”樂芙蘭臉色一沉。
祖安在過去兩百多年前,一直在不計後果地往地溝區排放煉金汙水和各類固體劇毒廢物。
這些有毒垃圾雖然已經被迦娜以神力席卷一空,送去了祖安城外領風者建設的垃圾填埋場加以妥善處理。但這一整片被劇毒物質嚴重汙染的土地,卻是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被清理幹淨的。
而這片土地有多毒呢?
毒到不穿防護服,普通人走過去就能立馬毒發身亡的地步。
所以清理有毒土壤的工作,一直都不是讓祖安人去做的,而是讓量產型的蒸汽機器人去做的。
“機器人的工作,你讓我去做?!”樂芙蘭憤怒質疑。
李維笑了笑:“你知道諾克薩斯的貴族和地主們,為什麽不愛用祖安進口的拖拉機,而是喜歡用農奴麽?”
“為什麽?”樂芙蘭下意識接茬。
“因為在你的治下。”李維收斂笑容:“人命比機器便宜。”
樂芙蘭:“……”
“去工作吧。還有2000年,希望你能懂。”
“……”樂芙蘭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點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