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圖南第二天照常去了南北影視。
《山河萬古》的開機儀式由於場地搭建原因, 不得已延期。
業內很多製片人、導演、監製都關注著《山河萬古》的動向。
沒有按照計劃舉行開機儀式,業內的反應比《山河萬古》一眾當事人還要大。
誰都知道,劇組延期的話, 每天消耗的成本不少。
拍攝團隊、群演、場工、設備,哪一樣都是預先安排好的,就算沒有開拍也要支付相應的費用。
像《山河萬古》這種大劇組宣布延期的狀況,屬實不多。
延期=燒錢。
業內其他製片人替他們幹著急。
就算不提拍攝設備、團隊、群演、場工那些的費用,但大頭的演員成本絕不可忽視!
更別提,《山河萬古》都用的哪些演員。
光提名字都讓一眾製片人、監製眼饞得流眼淚。
許威嚴!
祁逾白!
影視圈的頂配王炸組合!!
延期一天,要給多少補償啊!!!
有好奇者跑去打探了一下給許威嚴、祁逾白的賠償費用,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讓他氣得三天沒出門, 躲在家裏自閉。
沒!有!賠!償!
不僅如此,還不一小心得知了“許威嚴零片酬出演《山河萬古》”的消息,自閉得在家裏流眼淚。
好嘛。
他們花重金都請不到的人, 現在跑去別的劇組零片酬出演。
不必說, 到時候《山河萬古》官宣陣容的那一天,網上又會引起一番“山呼海嘯”。
**
虞圖南正看著《山河萬古》的延期報告。
文件裏, 成本、延期原因、預計開機時間寫得清清楚楚。
正要批閱, 內線電話響了。
“虞總, 我進來拿文件。”
“嗯。”
虞圖南翻到最後一頁,快速簽下自己的名字,放到左手邊, 繼續處理其他工作。
宋特助刻意放輕腳步,輕手輕腳地抱起一堆文件準備往門外走。
忽地。
虞圖南平靜如水的聲音傳了過來。
“幫我準備兩位保鏢。”
宋特助腳步微頓。
他在虞圖南身邊待了兩個多月, 這段時間替虞總處理過很多事情,難易都有, 取DNA報告這類神秘的事時有發生。
即便如此,依然沒有聽到過這種任務。
虞總為人低調,出門開會或者日常出行,從不需要保鏢跟著。
她不需要保鏢凸顯她的排場。
如今有這種要求,是..
危險?
宋特助搖頭。
虞總很聰明。
她從不將自己置身在險境裏,每一次出招之前都十拿九穩。
“去辦,別多想,也別讓季湛他們知道。”
虞圖南語氣淡淡,聲音一如往常。
平靜,悠遠。
讓人安定。
宋特助微頓,恭敬點頭:“好的。”
不讓季湛知道,就是不要季湛的保鏢團隊。
要去外麵找。
宋特助出門不久,兩分鍾後內線電話再度響起。
“虞總,盛澤的紀總到訪。”
虞圖南微頓,愣愣放下鋼筆:“紀總?”
“本人?”
“是的。”
“準備兩杯咖啡。”
...
一點半。
陽光正熾熱的時候。
虞圖南拉開窗簾,數道金黃傾瀉而下,原本暗淡的辦公室刹那明亮起來。
會客深藍沙發擺在距離落地窗兩米的地方。
窗明幾淨,一地明亮。
紀嶼淮穿著與前幾天生日宴上差別很大。
那天的他,沉穩矜貴,淡漠克製。著裝一絲不苟,隨時可以去拍精英男士雜誌。
今天不一樣。
黑白拚接的黑襯衫,簡單休閑褲,整體搭配得清新自然,像二十出頭耍酷的男大學生。
稍顯沉穩、又不丟失生機的大學生。
如果在校園,大抵又是全校皆知的名人。
虞圖南目光瞥向沙發,彎唇,示意他坐下。
她狀似不經意地看了眼腕表。
一點四十五。
跟陸成午的見麵約在下午三點。
思及此,虞圖南直截了當地問:
“紀總時間寶貴,親自到訪,有事?”
“一樁小事。”紀嶼淮品了一口咖啡。
味道純正。
是她會喜歡的口味。
辦公室的整體設計一如之前。
暖白為主,沒有過多的設計與裝飾,網紅風格、北歐設計盡數被她摒棄。
簡單,明了。
讓人舒心。
紀嶼淮視線一寸一寸遊弋在她身後的落地窗上。
外麵,一群鳥雀飛過。
湛藍天空下的幾抹白雲,美好得不似人間。
驀地,宋特助敲門進來。
“虞總,臨時有一份文件需要您看。”
她低頭一頁一頁地翻閱文件。
速度很快。
紀嶼淮的目光經過千種迂回纏繞,在虞圖南低頭看文件的一秒,定定落在她身上。
像漂泊無故的旅人,經曆千辛,終於找到了他的故土。
深沉,依戀,又安靜地看著麵前的一幕。
她背靠著落地窗。
陽光落地。
地毯上倒映出她的影子。
簡單,安靜,溫柔又強勢。
隻是靜靜坐著,背後的藍與白便都成了她的陪襯。
紀嶼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杯壁。
額間落下幾縷碎發,眉眼微揚,丹鳳眼裏閃過兩分淡淡的不滿。
她輕捏鼻梁,紅唇飽滿,微微抿了抿。
唇瓣上泛出隱隱水潤。
像很久很久之前,還不是這個世界的時候,親她時的盈盈水潤。
他偏頭,看向背後的落地窗。
僅僅一秒,視線又再度挪回來。
眼眸裏的克製隱忍褪去。
紀嶼淮低頭品咖啡,舉止優雅。
她一直很好看。
吸引人的,卻是她的專注,沉穩,漫不經心處理所有難題時的自信。
等到一杯咖啡喝完,虞圖南打內線電話讓宋特助進來,把文件交給了他。
“抱歉,有點忙。”
紀嶼淮:“事業上升期,應該的。”
四周又安靜下來。
紀嶼淮放下空了的杯盞,想再坐一分鍾的美夢在她又一次看腕表時破碎。
紀嶼淮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語氣暗淡,按照她的意願切入正題。
“我有位朋友是《山河萬古》的劇粉,劇組遲遲不開機,他心煩意亂。”
虞圖南微頓。
她以為,紀嶼淮親自上門,是有什麽事要商量,沒想到說的“小事”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事。
不是客套。
虞圖南清了清嗓子:“場地緣故延期了幾天,一周內就能開機。”
紀嶼淮起身:“不打擾虞總。”
虞圖南沒有再說“不忙”“再坐會”之類的客套話。
已經兩點十分,留給她的時間不多。
紀嶼淮的身影消失在辦公室的刹那,虞圖南打電話讓司機過來,又讓宋特助安排的保鏢去負一樓等他。
萬萬沒料到,司機那兒出了點事。
他腸胃炎犯了,坐在車內疼得滿臉通紅,汗珠一滴一滴往下墜。
虞圖南抿唇,指著其中一位保鏢:“開車帶他去醫院。”
保鏢:“那您...”
“去找宋特助借車。”
另外一位保鏢,會開車。
保鏢點頭,正要上樓取車,遠處一束白亮車燈刺來,倏忽一秒又暗了下去。
三秒後,一輛賓利停在虞圖南麵前。
車窗降下,露出一張五官深邃的臉。
“虞總。”
“紀總。”
紀嶼淮目光在司機臉上停了一秒,抬眸:“虞總去哪,我送你。”
這七個字傳到虞圖南耳畔時,她腦海裏瞬間出現了一套比帶保鏢過去更好的方案。
“您有空?”
紀嶼淮不答,解下安全帶,漆黑鋥亮的皮鞋踩在潮濕的地下停車場裏。
未等虞圖南反應過來,紀嶼淮已經站在了副駕駛車門前,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把手上。
“噠”一下,門打開。
偏頭,定定看了過來。
虞圖南不再猶豫,彎身上車。
一股淡淡的雪鬆木質調味道。
後調是青草茶香。
散發著似有若無的苦,很淡很淡。
跟他這個人一樣。
沉默清淡,克製有禮。
駕駛座的門被打開。
地下停車場潮濕又陰冷的空氣撲了進來,有些沉悶,虞圖南微微皺眉,她不喜歡地下停車場的味道。
一直不喜歡。
下一秒,那股淡淡的雪鬆木質調帶著人的溫度,衝散了潮濕與陰冷。
虞圖南降下車窗,對著外麵不知所措的保鏢:“回去吧。”
她找到了更好的辦法。
車載音響裏流淌出低沉的音樂。
虞圖南聽了一會。
“你喜歡聽祁逾白的歌?”
紀嶼淮:“談不上喜歡,我對音樂了解甚少,但他的歌,得支持。”
祁逾白、季湛、許獨行、薑朝暮,哪一個都不好應付。
更別提還有一位姐控腦陸子野。
“去哪?”紀嶼淮側頭。
虞圖南從剛才的問答裏回過神,她找不到紀嶼淮支持祁逾白的理由,思考了一會依然得不到答案,不過想到即將要做的事,心情不自覺好了起來。
“陸家。”
尾音上揚,輕快歡喜。
紀嶼淮動作微頓,調轉方向,往陸家駛去。
這一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虞圖南躺在椅背上小憩,腦海裏思緒萬千,將待會要做的事、說的話複演了一遍。
三點零二分,黑色商務賓利停在陸家莊園外。
虞圖南沒有著急下車,仿佛才從睡夢中蘇醒,給陸成午發了一條消息,側頭跟紀嶼淮說:“我整理一下。”
“嗯。”紀嶼淮抬手,推開副駕駛上方的鏡子。
虞圖南不需要整理,餘光瞥見莊園外走來的身影,敷衍地理了一下頭發,解下安全帶,語氣格外真誠:“謝謝紀總送我過來。”
頓了頓,又道:“謝謝。”
第一句謝謝是為開車送她而來;第二句是為了什麽,虞圖南不說,紀嶼淮沒問。
“無事。”
虞圖南剛下車,陸宅的管家便迎了上來。
“虞小姐,陸先生正在書房等您。”
虞圖南點頭,特意轉身跟紀嶼淮揮手告別。
管家退後兩步,靜靜站在一旁,等虞圖南一套動作結束,才領著她往書房去。
**
陸成午心情不錯,正在書房練字。
虞圖南敲門走進,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心情極好,“虞總怎麽有空來我這。”
“陸氏集團的事解決了?”
虞圖南沒說話,麵無表情地打量著書房裏的一切。
牆壁上掛著幾幅名貴山水畫。
虞圖南自認藝術造詣不佳,隻認識些口口相傳的代表人物,卻在這幾幅山水畫的題字上,看到了他們的名字。
可見這幾幅畫有多值錢。
“陸梓漪呢。”
陸成午筆尖一頓。
宣紙上浸出一團黑暈。
他丟下毛筆,“你找她做什麽?”
虞圖南輕嗤:“陸總對原配的女兒說拋棄就拋棄,倒是對私生女極好,問一句,就發這麽大脾氣?”
陸成午冷著一張臉,不語。
正欲發火,管家敲門,送來一壺上好的大紅袍。
“陸先生,虞小姐,請用茶。”
茶香嫋嫋,衝淡了剛才的針鋒相對。
“謝謝。”
虞圖南莞爾一笑。
等管家離開,被壓下的戰火再度撲湧而上。
“直入主題,陸氏集團的位置已經給你了,如果是來找我批閱文件,詢問股東意見可以留下,如果是問陸梓漪的事,趕緊離開。”
虞圖南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問:“如果都不是,你會怎樣?”
虞圖南輕笑:“我來跟你談談,股份的事。”
陸成午皺眉:“股份已經給你了。”
“10%的股份,我沒那麽容易好打發。”虞圖南斂了笑容,漫不經心地說:“我要你剩下的25%。”
陸成午經過上次虞圖南搶股份的全過程,以為她是故意喊高,後麵一步步妥協,冷笑一聲:“直接說你的心理預期。”
“25%。”
“你有病!”
外麵不知何時變了天。
湛藍天空被烏雲一點點吞噬。
房間內陰沉下來。
一如陸成午此刻的臉。
燈光落下,照亮了他臉上的陰鬱,像醜陋的怪獸一樣,猙獰著。
“陸成午,我沒有跟你開玩笑。”
“我要25%的股份。”
陸成午眼眸陰鬱,扯出一個笑容:“這次,你又想用什麽威脅我?”
就算虞圖南現在告訴全世界,他有私生女又能怎樣,誰都拿他沒辦法。
“道德的譴責毫無作用。”
他依然可以享樂無邊財富。
隻要有錢,被罵兩句又算得了什麽。
之前他在乎陸氏集團董事長的位置,處處小心翼翼,為了守住地位不得不被虞圖南威脅。
現在,他什麽都不怕。
也沒什麽可怕。
“嘩啦”。
烏雲墜落,雨傾瀉而下。
連綿雨聲裏,虞圖南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
“醫院。”
陸成午以為自己聽錯了,雙手握拳,眉眼壓得死死的:“你說什麽?”
雨聲潺潺。
雨水撲湧在窗戶上,連綿落下,有些溫柔。
潺潺溫柔裏,襯得虞圖南的聲音越發柔和。
“醫院,遺棄罪,這樣夠嗎?父親。”
陸成午一時僵住。
“哐——”
風吹得莊園裏的盆栽倒了一盆。
砸到玻璃上,沉沉的。
讓人心驚。
陸成午內心慌亂,像窗外風雨裏的小樹,飄搖不定。
忽地。
一縷淡淡的茶香送入鼻尖。
他勉強鎮定下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為了不被錄音,他說話密不透風,絕不承認過去的事。
至於調包孩子,虞圖南沒有證據,僅憑借這幾個字,定不了他的罪。
虞圖南起身,站在他的辦公桌前:“我前兩天派人詢問過撿到我的那家福利院。每位孩子送進去之前都會做詳細記錄,身體檢查。”
“記錄我的那份報告上清晰寫明,被遺棄於路邊,夜晚,生命垂危。”
“經過一次搶救,脫離危險。”
陸成午抬眸,正視虞圖南淡淡的眼神,不語。
“我沒有錄音,不用擔心,你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虞圖南將包裏所有東西都倒了出來,她穿了一件墨綠色長袖長裙,沒有口袋。
陸成午依然回答得天衣無縫:“你的小時候,與我無關。”
虞圖南皺眉。
“差一點,鬱瑾生下的女兒就會死掉。”
陸成午沉默。
窗外,風雨呼嘯。
烏雲壓過,世界又黑了一點。
虞圖南表情跟著黑了下來。
“我希望你能對嬰兒可能去世的情況懷揣一絲愧疚。看來你不會,是我癡心妄想了些。”
“虞圖南,好好說話。”
陸成午聲音沉沉。
虞圖南輕笑,眼眸裏毫無笑意。
她麵無表情地看著陸成午,一字一字宣判他的死刑。
“福利院裏能證明被丟在路邊的嬰兒,也是我,當時有去世的風險。這種情況,倘若真的是被父母遺棄造成,將會追究父母的罪行。”
虞圖南盯著陸成午:“我需要證明當年是你一手策劃了調包。”
“當年的醫生被你送出國,大海茫茫,我自然找不到。”
陸成午暗自鬆了口氣。
“可我為什麽要找。”
“我告訴院長,我知道當年調包的真相,隻要我將陸梓漪和我出生在同一天、同一家醫院的事爆出去,醫院會被鬧得天翻地覆。”
“我告訴他,不用為二十年前的院長承擔責任,隻要他幫我找到當年和你配合的人,洗清冤屈,我可以和醫院和解。”
陸成午臉色僵硬起來。
“醫院想要找曾經工作的人,再簡單不過。”
虞圖南輕笑:“以遺棄罪報案,你覺得怎麽樣?”
陸成午臉色慘白,說得勉強:“進去待五年而已。”
虞圖南挑眉,“待幾年?你確定你能平安活著待五年?”
“什麽意思?你還想動手?”
虞圖南連連搖頭。
“不,我不會。我是遵紀守法的人。”
“可是,有些人不一樣。”
“讓我們假設一下,如果全網知道你的出軌對象是沈念清,兩大豪門的醜聞會引起所有人的討論。你進去後,網友們可以認定對你的審判結束,開始將矛盾對準沈念清,沈念清的丈夫——鍾家的繼承人會被卷入到這場醜聞裏,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沈念清,會同意嗎?”
“她如此高傲,會讓自己的尊嚴掃地,被大家怒罵是勾引陸成午的小三嗎。”
“她如此重利,為了利益可以不顧一切,會讓沈家股票大跌,跟鍾家的聯姻陷入僵硬狀態嗎?”
虞圖南聲音輕柔,雙手撐在冰涼的桌麵上,緊緊盯著半米之外的陸成午。
“沈念清不會允許這一切發生的,父親。”
“沈念清利益至上,家庭、血脈隻是過眼雲煙,為達目的,誓不罷休。”
“為了阻止這一切發生,她會怎麽做?”
“她會選擇跟我交易。”
轟隆。
雷鳴閃過。
震得人心頭一麻。
一句句,一段段,都將陸成午往絕境中逼。
告訴他,他麵臨著死亡的威脅。
告訴他,他沒有第二種選擇。
告訴他,無論怎樣,結果都無法改變。
攻勢驟然加快。
“她會讓你永遠安靜,作為繼承人的我和陸子野,順利繼承你的遺產,而我,將‘沈念清是陸成午出軌對象’的事,爛在肚子裏。”
“屆時,全員圓滿。”
“隻有你,一個人下地獄。”
茶涼了。
外麵暴雨傾瀉而下,雨聲裏,虞圖南將福利院記錄和兩份簡曆放在他麵前。
“這是你犯罪的證據。”
“你還有30%的股份,我會留給你5%作為養老費用,剩下25%,得歸我。我需要一個完整的陸氏。”
“你這個年紀,再掌握這些已然沒用,5%也夠你逍遙快活。”
“陸成午,我自始至終需要的、一直追求的,隻有陸氏和資產,我愛錢,你知道的,這是我最後一次主動找你,股份給我,我們互不相欠。”
“用25%買後半生的安慰,這是現階段最好的選擇。”
虞圖南聲音淡下來。
“否則,我會在報警之後,聯係沈念清。”
書房裏一室沉默。
隻聽得到雨水嘀嗒砸到門窗上的聲音。
沉悶的,用了很大力氣。
連綿不斷,好像沒有盡頭。
沒來由地抽掉了人所有力氣。
忽地。
“哐哐”兩聲。
書籍散落一地,名貴的瓷器被狠狠摔倒地上。
陸成午壓抑太久,再透不過氣來,顫抖地指著虞圖南:“我是你父親!”
虞圖南:“可是你從沒把我當作您的女兒。”
頓了頓,她輕笑:“除了當下。”
想服軟的此刻。
用親情服軟,希望她能退一步的這一刻。
約是服軟沒得到想象中的妥協,陸成午怒不可遏,又不耐煩地咆哮著:“為什麽,為什麽這件事就踏馬過不去。”
“股份給你,位置已經給你,你憑什麽要這麽多?”
“很憤怒嗎。”虞圖南語氣淡淡:“我同樣憤怒。你帶我的災難都來自你二十多年前的選擇,我用你的選擇報複你,有什麽不對。”
“陸總,二十多年前,不背叛你的妻子,不丟下你的孩子,就不會有今天的事。”
“你沒有資格憤怒,你應該後悔。”
十二個字,一句話,抽走了陸成午所有力氣。
他頹唐倒在椅背上,雙眼無神。
隻要後悔。
隻要當初不做那樣的選擇,就不會有現在的情形。
這一認知在陸成午腦海裏生根發芽,無論怎麽甩,都甩不掉。
痛苦,心擰成一團。
人生中最痛苦的事就是麵臨自己的不堪。
逃避錯誤的選擇,不接受錯誤選擇帶來的後果,是陸成午給自己的保護罩。
每一次在虞圖南威脅他之後,他都會對陸梓漪加倍的好,像是在自我安慰、自我證明——
他的選擇沒有錯。
當年的選擇是對的,他現在過得很幸福。
現實總是“啪啪”一下,鞭子**裸打在血肉模糊的心髒上,抽得他內心鑽心的疼。
黑發變白。
幾分鍾之內就能蒼老下來。
虞圖南站在那。
居高臨下地站著,麵無表情地審視著他。
外麵狂風暴雨,花園裏的花花草草被吹打得淩亂。虞圖南就像這陣狂風,兀自將世間攪得天翻地覆,她卻能獨善其身。
陸成午雙手緊緊捏著木椅的扶手,半晌,頹廢無力地鬆開。
虞圖南眼神堅定,堅定得讓他明白——
如果他不把股份讓給她,這件事永遠不會結束。
她會像幽靈一樣時不時竄出來嚇他一下。
嚇得他心驚膽戰,像行屍走肉一般活著才滿意。
“給你,別再打擾我。”
陸成午最後一絲力氣散盡,有氣無力地說。
虞圖南平靜地從檔案袋裏拿出兩份合約。
“我不會再找你。”
這一次,陸成午似乎累了。
連讓虞圖南承諾不再威脅他的手段都沒有用。
他舉雙手投降。
不再陪她出演這一部複仇的舞台劇。
他要下台。
多一秒都不行。
再多一秒,心髒承受不了。
會爆炸,會心梗,會疲憊。
虞圖南小心翼翼地收好合同,緊緊抱著檔案袋,轉身。
轉身時,陸成午不經意間看到了她嘴角遏製不住的笑意,眼裏的歡喜仿佛要溢出來。
陸成午心間一顫。
虞圖南腳步很快,步步都踩在他血肉模糊的心上。
心上,還有剛才被鞭子抽打的血痕。
疼。
每走一步,都疼得人發顫。
陸成午簽下合約,明白虞圖南不會再用二十三年前的錯失威脅他後,被威脅的恐懼頃刻間消失,剩下的隻有因丟失巨額資產而產生的無盡痛苦。
虞圖南又走了一步。
陸成午仿佛看見漫天資產離他又遠了一步。
心裏的不甘又急速升了起來。
他後悔了。
像一個普通的賣家,原本想用珍寶賣錢,當買家出現,拍下他的寶貝,真正麵臨失去珍寶的威脅後,驀地感受到這件珍寶的深刻價值。
不該給的。
25%。
那可是25%的股份!
他煩躁地將書桌上的東西宣泄扔下。
砰砰咚咚。
動靜不小。
讓她折磨一段時間又能如何?
至於沈念清,總有解決的辦法。
陸成午被虞圖南一步步打擊的精神世界受到股份丟失的衝擊,一瞬間恢複過來。
像沉浸在噩夢中的老人,忽地驚醒。
陸成午兩三步衝上去,氣喘籲籲道:“我不同意,還給我。”
虞圖南剛打開門,斂去笑容與激動,微微皺眉:“現在合同是我的,不給會怎樣?”
陸成午臉色難看:“這裏是陸宅。”
他的地盤。
虞圖南:“第一,我會的功夫在你之上,你攔不了我;第二,盛澤的紀總送我過來,下車之前,我跟他說,如果半小時內沒有見到我,可能出了點問題。”
話音剛落,管家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
餘光瞥見書房裏散落的書籍,慌忙低下頭:“盛澤的紀嶼淮,紀總正在小會客廳裏喝茶,聽見上麵的動靜,讓我過來問問,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
虞圖南愣住。
等她回過神時,已經站在了陸宅門口的廊簷下。
外麵,傾盆大雨落下。
紀嶼淮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雨幕裏。
雨珠順著傘沿嘩嘩往下落,砸到地上。
“虞總。”紀嶼淮輕聲提醒:“如果你想找陸總要一把傘,他大約不會給你。”
虞圖南微微低頭,抬步。
紀嶼淮順勢將推傘往前,將她收入在黑傘之下,靠得有些緊。
虞圖南不語,默默往旁邊站了一點點,頭頂的黑傘似有所感,傘沿微微向她這一側傾斜了些。
她頓了頓,想說話,又悉數咽了回去。
遠處。
紀嶼淮的車停在陸宅門口,她剛才下車的地方。
虞圖南知道她不應該問,但她還是問了。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清冷的聲音,出現在綿延雨聲裏。
紀嶼淮抬眸。
幹淨的漆黑眼眸撞入她的視線裏。
雪鬆木質調的香味融入雨天,清淡的,驅散了周圍的潮濕。
聲音,很柔。
淡淡的溫柔與笑意。
將她在樓上跟陸成午對峙時的狠絕、冷漠散了個幹淨。
“我以為,虞總希望我在。”
虞圖南愣住。
副駕駛的門開了。
他一手撐著黑傘,一手搭在車框之上。
即便周圍狂風暴雨,他兀自紳士有禮。
“虞總。”
他提醒。
這兩個字念得溫柔,繾綣,好似呢喃。
卻不是呢喃時的低沉。
明亮的,聲音不高不低。
尾音帶著幾不可查的笑意。
虞圖南皺眉,沉默上了車。
等那股雪鬆木質調的香味再度襲來,她挺直身板,認真問:“為什麽那麽說?”
“嗯?”
“以為,”虞圖南好看的眉眼皺了皺:“我希望你在。”
“虞總,你不會無緣無故在下車後特意跟我道別;不會為一件事,說兩次謝謝。”
更不會在他車上流連那麽久。
虞圖南輕點鼻尖,尷尬地看向窗外。
“你知道?”
“知道。”
“不討厭?”
她預料到今天這仗打得不容易,陸成午不會這麽簡單放過她,甚至開頭就會鬧得很僵。
她獨自進陸家要股份,還是25%的股份,情況比上次危險很多。
想要全身而退,要麽讓保鏢守著,到時間闖進去;要麽有一個能讓陸成午放她出來的理由。
隻不過來時出了點小意外。
紀嶼淮說要送她過來時,虞圖南立馬想到了後麵一種方案。
盛澤的紀嶼淮——
核心圈層地位極高的人。
利用他的地位,陸成午絕不敢動她分毫。
所以,她故意在紀嶼淮的車上停留,確保管家看到紀嶼淮後,才下車離開。
她做的一切,為的就是讓陸成午相信她的話:她是跟盛澤的紀嶼淮一起來的,且來時已經告知對方。
原以為她的計劃已經足夠周全,沒曾想紀嶼淮會在陸宅等他。
知道她的利用,乖乖下套。
這不像是一個商人。
紀嶼淮:“虞總,利用周圍可利用的人或者物讓自己遠離危險,是一件值得拍手叫好的事。”
虞圖南抿唇,唇角不自覺上揚了幾分,對找到意見相同的“同盟”而喜悅:“大部分人都討厭這種利用。”
“他們太感情用事。”
虞圖南望著前方車流,偏頭看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不是?”
一個帶著試探的問句。
紀嶼淮目視前方,修長的指尖搭在方向盤上,久久不語。
虞圖南以為得不到答案,側頭,再度看向前方的車海。
紅燈。
漫長的紅燈過去,車輪一圈一圈往前轉,速度加快,不斷加快,車內卻是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
紀嶼淮調轉方向盤轉彎,雨刮器送走玻璃上的雨珠,薄暮朦朧裏,他的聲音穿過潺潺雨聲,低低的,帶著不為人知的緊繃。
“我是。”
連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微微發顫。
倘若不是感情引導行為,他不會心甘情願坐在陸宅的小會客廳裏,靜靜等她。
甘願俯首稱臣。
更不會,在明知她在試探時,這般回答。
是感情用事。
所以,甘願被利用。
至於原因,不言而喻。
虞圖南指尖微僵。
偏頭看著窗外,不再說話。
**
虞圖南沒有回家,反而讓紀嶼淮在一處餐廳前停下。
“謝謝。”
紀嶼淮忽地問:“這是對哪件事的道謝。”
虞圖南:“你送我來到這裏。”
“我為你解圍,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道謝。”紀嶼淮解開安全帶:“我餓了。”
“所以?”
“飯店就在門口,是不是應該請我吃一頓。”
“虞總,為你當了兩個小時的司機,時薪、油費再加上疲勞費用,剛好抵這家餐廳一頓飯的飯錢。”紀嶼淮從後座拿起那把黑傘,打開車門的瞬間,淡淡道:“我是商人,斤斤計較。”
虞圖南:“...”
不是她小氣,隻是,她實在覺得紀嶼淮不適合出現在這頓飯桌上。
她前兩天跟陶易初約好吃頓飯。
虞圖南本是想借這頓飯,跟陶易初說清楚。
她對可愛弟弟沒有興趣,不必在她身上浪費感情,這大把的時間和精力不如放到別人身上。
在她身上浪費時間、精力以及金錢,是無法獲得等價的回報的。
計劃很美好。
但現在,紀嶼淮來了。
還是“感情用事”的紀嶼淮。
虞圖南揉眉。
副駕駛的門已經開了。
紀嶼淮站在門外,黑傘擋住連綿不絕的雨珠。
襯衫左邊濕了大半,緊貼著鎖骨。
腹肌若隱若現。
虞圖南輕咳,解開安全帶,鑽入黑傘中,進飯店前,她耿直道:
“我來見陶易初。”
紀嶼淮:“嗯。”
他知道。
紀臣昨天給他帶來“虞圖南明天下午要跟陶易初約會”笑意。
整夜難眠。
白天隨意找了個借口去南北影視,原以為她趕赴陶易初的約,沒曾想是去見了陸成午。
**
陶易初看到虞圖南的刹那,臉上開出了一朵太陽花。
又在發現後麵有人跟著後,嘴角耷拉下來。
“圖南,他跟我們一起吃飯?”
虞圖南:“嗯。”
正好一起說清。
一頓飯,吃得吵鬧。
大多數時候都是陶易初單方麵在單口相聲,嘴巴叭叭叭,從頭到尾沒停過,不斷像虞圖南輸入他最近看的電影、電視劇、書籍或者周圍發生的趣事。
虞圖南或點頭或微笑。
紀嶼淮起初掃兩眼,後麵確信虞圖南對麵前這個嘰嘰喳喳、不斷開屏吸引她注意力的孔雀沒有絲毫興趣後,鬆了口氣,麵無表情地吃飯。
半小時後,一頓飯進入尾聲階段。
虞圖南放下筷子,給陶易初倒了一杯水,對方歡喜得不行,紀嶼淮扯唇不語。
“陶..易初,”虞圖南頓了頓,才沒禮貌性地喊陶總。
“易初,這樣叫我就行。”
虞圖南輕笑:“陶易初,近段時間收到你很多消息,大部分我都看過,我確定我對他們沒有絲毫興趣。接下來的話可能說得稍顯直白,但我不想彎彎繞繞,效率至上不是嗎?”
陶易初抿唇,許是猜到要說些什麽,低頭喝了兩口水。
“如果你想單純做我的弟弟,可能不行。我的弟弟已經足夠多了,分不出精力。你花在我身上的精力、時間、金錢足夠寶貴,它理應得到相等的回報,我可以告訴你,在我身上不會有任何反饋,所以你應該理性一點,將這些寶貴的東西放在別人身上。”
“會有人看到它們的價值,讓你不會單方麵的情緒輸出。”
“可以嗎?”
陶易初眉眼緊鎖。
腦瓜子嗡嗡的,不知道能說什麽。
“滋滋滋滋”,一陣緊促的震動聲響起。
紀嶼淮拿起手機,“抱歉。”
等他轉身離開包廂,陶易初才小聲說:“你不想讓我喜歡你。”
虞圖南:“是它得不到等價的反饋。”
她對陶易初沒有一丁點感覺,像在跟一個可愛弟弟過家家。
她的世界過分複雜,陶易初的世界過分簡單。
陶易初不懂她要走的路,不明白喜歡沒那麽容易,在一起沒那麽簡單。
他不會快速理解她的想法,理解說一句話的深意,了解每一個舉動背後的意義,像他解釋又是一件過於浪費時間、精力的事,虞圖南不喜歡做。
不同頻道的兩個人擦不出任何火花。
即便有了一點火花,在一起後也會因為差距過大的兩個世界,產生無盡的矛盾。
他是家裏寵愛的小公子。
理應繼續歡樂下去。
虞圖南當作安慰弟弟一樣輕聲道:“好好想想。”
轉身,走出包廂,長長鬆了口氣。
虞圖南用手機查了下定位。
距離家還有半小時車程。
正猶豫要不要打一輛專車回家,門口,紀嶼淮站在餐廳廊簷下。
五點,雨天暗得早。
廊簷下亮起了燈。
他站在燈影裏,身影頎長。
隔著雨幕,虞圖南隱隱約約聽了幾個詞,大抵是項目尋找合作商,要尋找最有利可圖的方案,現在給他的方案都不過關,利益無法最大化。
紀嶼淮處理公事時很認真。
說話慢條斯理,拒絕的原因、項目優化的方案擺得清清楚楚。
虞圖南皺眉,在紀嶼淮給他的員工定方案時,也給自己定了個方案。
打車回去。
低頭,指尖點開打車小程序,按照提示需要打開定位。
跳轉設置頁麵。
打開隱私定位,正要返回小程序,定位當下地點,一隻大手擋住手機屏幕。
修長、有力。
虞圖南皺眉,抬眸。
撞進他的雙眸裏。
“紀總?”
“我送你回去。”紀嶼淮頓了頓:“虞總。”
虞圖南:“我在包廂裏說得很清楚。”
“那虞總應該知道,我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紀嶼淮眼眸深邃,格外認真:“能不能得到相應的回報,並不重要。”
虞圖南無聲張唇,又無語閉上。
一分鍾前還在談利益最大化的商人,跑到她麵前說感情用事。
她沒有給他一個白眼,就是她最禮貌的回應了。
“走吧。”
虞圖南:“我是理性用事、利益至上的人。”
所以,她不會給紀嶼淮什麽回應。
反而,她會利用紀嶼淮,就像今天利用他逃過危機一樣。
紀嶼淮嘴角含笑:“虞總,專車的味道、司機你應該都不喜歡,利益至上的人大抵應該選擇讓我送她回家。”
虞圖南皺眉。
沉默一分鍾,關上手機,抬步。
紀嶼淮迅速拿起放在門口的黑傘,習慣性地朝她那邊傾斜。
雨霧蒙蒙。
虞圖南餘光不小心瞥見紀嶼淮濕透了的左肩,皺眉,依然沒說話。
回去的路上,車內安靜。
虞圖南小憩了一會,醒來時,距離家隻有約五分鍾的車程。
她微信連連彈出幾條消息。
都是陶易初發來的。
表示:真愛不需要回應。
他隻要堅持,總能打動雲雲。
虞圖南揉眉。
“虞總。”
虞圖南偏頭看他。
“他不是。”紀嶼淮下頜線緊繃,僵硬吐出這三個字。
陶易初不是她的官配。
不要為他浪費心思。
後麵的話,沒說出來。
虞圖南沒回。
車停下。
雨依然很大。
紀嶼淮將傘遞給她,聲音很輕:“虞總,不要再看他,孔雀開屏而已,沒什麽好看的。”
虞圖南:...
她自然明白紀嶼淮說的“孔雀開屏”是什麽意思。
孔雀開屏,要麽為求偶,要麽為防禦。
她眼裏的紀嶼淮,不像是會“詆毀”另外一個人的商人。
他明明紳士有禮。
虞圖南被他逗了兩次,心裏也起了一種不滿的、隱隱想要反擊的心思,像打戰一樣,來回拉扯,掌握局麵的主導權。
可是現在,主導權好像不在她手裏。
虞圖南解安全帶的動作一頓,她側頭,慢條斯理地問:“紀總難道不在開屏?”
紀嶼淮微愣,隨即彎唇。
探身,湊到虞圖南身邊,替她解開安全帶,聲音低沉磁性,如電流一般,鬧得耳朵癢癢的。
“但我開屏,比他好看。”
“虞總。”
“要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