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1年5月21日,亨利四世命手下的士兵駐紮在城外。這些士兵主要來自德意誌、波希米亞和北意大利,由義務兵、雇傭兵、步兵、弓箭兵和騎士構成。騎士是當時歐洲的新型超級武器。騎兵的出現主要得益於中國的一項重大發明:馬鐙。踩著馬鐙的騎士如虎添翼,雙腳踏鐙控製戰馬,向敵人猛衝,騰出雙手舞動兵器,將敵人一擊斃命,完全不用擔心被馬甩出去。騎士和他的馬皆身披重甲,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可以這麽說,騎士就是中世紀的坦克。他們的鐵蹄令敵人聞風喪膽。但是亨利四世這一小隊人馬裏騎士的數量卻少得可憐。在人數上,亨利四世的討伐軍跟亞拉裏克和維蒂吉斯的哥特大軍沒有任何可比性,甚至還不如貝利撒留的5000名拜占廷軍。
亨利四世似乎覺得兵力多寡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他這個人。一群蝦兵蟹將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在瑪格麗聖母大教堂主持彌撒的教皇格列高利七世挾持,這一事件讓亨利四世信心倍增,他想當然地認為羅馬人跟他一樣厭棄教皇了。正是這一想當然的想法讓他大意輕敵,沒有做足應對不利局麵的準備。他決意扶植敵對教皇韋伯特以備不時之需,但是沒有製定任何圍城戰略,況且他圍城的時機也不對。為了避開羅馬城的瘧疾季,亨利四世本應該在秋天從德意誌動身,而非在冬末動身,在5月21日抵達羅馬城。他希望在幾周後的聖靈降臨節當天加冕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他急匆匆地往羅馬城趕,似乎是料定羅馬人會敞開大門歡迎他。
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自己錯了。羅馬的皇帝派要麽是出於對他的忠心,要麽是出於對他從前慷慨解囊的感激之心,紛紛湧出城外支援他,但是絕大多數羅馬人都選擇站在教皇這邊。城門緊閉,城牆之上有重兵把守,守備森嚴。托斯卡納藩侯瑪蒂爾達也派了一些諾曼人和托斯卡納人協助守衛羅馬城。亨利四世雖受挫,但是仍要強裝堅強,他給羅馬人寫了一封宣言書,語氣十分柔和,他在信中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抱怨他們不開門迎接準神聖羅馬皇帝。他還煞有介事地任命官員和神職人員,甚至還同敵對教皇一起舉辦過一場聖靈降臨節大遊行,好似他已經順利進城了。6月初,他和他的軍隊收拾行囊離開,放棄圍城。
格列高利七世和羅馬人必定歡呼雀躍。僅僅兩周時間,他們的敵人就知難而退,夾著尾巴逃走了。但是現在慶祝勝利還為時尚早。對於神聖羅馬皇帝這一尊號,亨利四世誌在必得。況且,他一直在等洗刷卡諾薩之辱的那一天。在接下來的三年裏,亨利四世曾多次圍攻羅馬城。相比500年前托提拉的圍城戰,亨利四世的圍城戰可謂曠日持久。每一次圍城後,他都會距離他想要的更進一步。自公元1082年2月起,他發起第二次圍城。在此期間,他先後支開了格列高利七世在這一地區的兩位重要密友,他們可以說是格列高利七世最後的依靠。他們分別是蒙特卡西諾修道院院長阿博特·德西德裏烏斯和割據南意大利的諾曼人諸侯喬丹·加普亞。除此之外,亨利四世還忙著與拜占廷皇帝亞曆克修斯·科姆努斯(公元1081—1118年在位)締結同盟。難纏的羅伯特·圭斯卡德讓亞曆克修斯叫苦不迭。為了把圭斯卡德從拜占廷帝國趕走,亞曆克修斯付給亨利四世一大筆錢,開出的條件是他得出兵攻擊圭斯卡德在普利亞的領地。亨利四世拿完錢才意識到自己接了個燙手山芋,因為亞曆克修斯還拿錢賄賂了圭斯卡德在普利亞的一眾跟班,慫恿他們造反背主。這下可急壞了圭斯卡德。公元1082年,圭斯卡德安排兒子接手入侵拜占廷帝國的計劃,自己則坐船橫渡亞得裏亞海,回到意大利半島。現在他的腦子裏全都是平息叛亂,但是亨利四世卻不希望看到圭斯卡德重回意大利半島。
公元1082年末,亨利四世再次率軍兵臨羅馬城下,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羅馬出現饑荒,羅馬人對格列高利七世的忠心也開始動搖了。雙方在圍城期間進行過多次談判,亨利四世做出“柔軟姿態”,表示願意妥協,以期速戰速決,盡快打道回府。本可以把這場信任危機扼殺在搖籃裏,但是格列高利七世寸步不讓。這樣一來,可害苦了城中的百姓。亨利四世終於迎來轉機。羅馬的守衛饑餓難耐,開始放鬆警惕。公元1083年6月3日,維柏特率領一支由米蘭人和撒克遜人組成的軍隊越過雷歐利內城的矮牆,其中的一個城門被他們攻破。雙方在聖彼得大教堂附近展開戰鬥。經過兩天的浴血奮戰,亨利四世的軍隊大獲全勝。亨利四世揚揚得意地率領騎士、主教、羅馬人同盟和敵對教皇入駐羅馬。聖彼得大教堂旁邊的皇宮就是他們的落腳處。
但是亨利四世的這次勝利並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雷歐利內城已經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但是台伯河對麵的羅馬人依舊視他為敵。格列高利七世近在咫尺,亨利或許還瞥見過他恨鐵不成鋼地盯著自己看呢。雷歐利內城陷落後,皮耶爾萊昂尼家族的人把他轉移到聖天使堡,此地距離聖彼得大教堂僅有幾百碼(1碼約等於0.9144米)的距離。即使他暫時得到了安全,他的處境卻並不妙。雷歐利內城失守進一步動搖了羅馬人的忠心。亨利四世把拜占廷皇帝亞曆克修斯給他的“好處費”轉手全撒給了羅馬人,這一舉動順利贏得了他們的愛戴。此時的羅馬人過得捉襟見肘,教會和朝聖者這兩大收入來源全斷了。次年,亨利四世再次發起圍城。格列高利七世依舊一意孤行,他幻想著亨利能像在卡諾薩城堡時那樣對他俯首稱臣。羅馬人對他的態度開始由忠誠轉為憎恨。
亨利四世沒有意識到羅馬人的轉變。他萬念俱灰,做好了空手回德意誌的心理準備。離開羅馬後,他率軍前往羅伯特·圭斯卡德在普利亞的領地,準備兌現與亞曆克修斯之前的協議。就在他發起進攻的當口,羅馬人派來使者邀請他入城,他又驚又喜。他在給凡爾登主教西奧多裏克的信中這樣寫道:
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我們的前輩用10萬人在羅馬完成的事,我們用10個人就完成了,我們得到了上帝的恩準,說是奇跡也不為過。正考慮要不要打道回府的時候,羅馬人突然派使者邀我們入城,並承諾無條件服從我們的安排。他們確實說到做到了……[6]
公元1084年3月21日,經過長達3年的艱苦努力,赫赫揚揚的亨利四世入駐羅馬城。他攜妻子伯莎和敵對教皇韋伯特下榻拉特蘭宮,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入住教皇宅邸的國王。幾天後,羅馬人召集議會廢黜格列高利七世,韋伯特被推選為新任教皇,稱克雷芒三世。值得一提的是,此時的格列高利七世雖安全無虞地住在聖天使堡裏,卻被氣得臉色鐵青。複活節第二天,羅馬舉行了盛大的加冕儀式,克雷芒三世加冕亨利四世為神聖羅馬皇帝,伯莎為神聖羅馬皇後。至此,亨利四世終於得償所願。
但是亨利四世仍覺美中不足。卡諾薩之辱是他的逆鱗,他欲除掉格列高利七世而後快。進城後不久,他就派兵把聖天使堡團團圍住,哈德良陵墓的墓石高峻滑膩,易守難攻,他的士兵傷亡慘重,跟500年前的東哥特軍一樣沒討到便宜。此時正值4月初,距離瘧疾季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有的是時間跟格列高利七世耗。強攻失敗後,他又采用饑餓戰術,逼迫格列高利七世投降。與此同時,他開始把目光轉移到以弗蘭吉帕尼家族、科爾西家族和皮耶爾萊昂尼家族為代表的教皇派身上,他們早已識趣地躲進了各家的城堡裏。亨利圍攻科爾西家族在卡比托利歐山上的城堡,將其一舉拿下。塞普特佐尼姆家族在帕拉蒂尼山上建造的那座城堡此時由格列高利七世的侄子盧斯提庫斯把持著,亨利的部隊在這裏沒占到上風,隻毀掉了一些古典時代的精美柱廊。根據考古發現此地在這一時期有被灼燒的痕跡,所以他的部隊很可能還圍攻過弗蘭吉帕尼家族在羅馬鬥獸場基礎上改建的城堡。但是沒有證據證明他曾圍攻過皮耶爾萊昂尼家族在馬塞勒斯劇院基礎上改建的城堡。
亨利複仇的機會悄無聲息地溜走了。5月初,壞消息不期而至。羅伯特·圭斯卡德率軍殺奔羅馬。他本無意營救格列高利,但是他後來改主意了。一部分原因是他已經把手下的叛黨收拾得服服帖帖,可以騰出手來,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看格列高利在聖天使堡裏吃點兒苦頭,這樣當年自己被絕罰的仇怨算是了結了。或許,他並不想讓格列高利就這樣死去,畢竟同教皇結盟大有裨益,況且還是一位蒙他救命之恩的教皇。
亨利無意久留,他不打算同羅馬人民一道抵抗外敵。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為什麽非要同羅伯特·圭斯卡德在戰場上一決雌雄?萬一運氣不好被圍困在羅馬,再加上即將到來的瘧疾季,一定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公元1084年5月21日,他帶上妻子伯莎、敵對教皇韋伯特和軍隊棄城而逃。他們逃得很是時候。三天後,羅伯特·圭斯卡德的大軍在聖洛倫佐門外紮營。圭斯卡德本想跟城中的教皇派來個裏應外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教皇派被死死地困在各自的城堡裏。城中其餘的羅馬人對教皇恨之入骨。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羅馬人多次挫敗亨利四世的圍攻。麵對羅伯特·圭斯卡德,他們信心滿懷。駐紮在羅馬城外的諾曼人軍隊是11世紀歐洲最強大的軍隊,圭斯卡德憑借這支軍隊在整個地中海地區所向披靡,從西西裏島到威尼斯,再到拜占廷帝國。他沒有理由不自信。他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嚇跑了神聖羅馬皇帝。
至於接下來發生的事,各路編年史家依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他們連圭斯卡德麾下部隊的人數都無法做到統一口徑。菲拉拉主教古朵和威廉·阿普利亞聲稱人數在3萬到3.6萬,傑弗裏·馬拉泰拉在他給羅伯特·圭斯卡德寫的傳記中提到圭斯卡德當時隻有4000人。我們應該相信誰的話呢?菲拉拉主教古朵是皇帝派,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麽他有誇大圭斯卡德麾下部隊人數的動機了,因為誇大敵方力量可以幫亨利四世開脫。在這一時期,人數過萬的大部隊並不常見。況且羅伯特·圭斯卡德的主力部隊和拜占廷軍正在亞得裏亞海東岸酣戰,根本不可能抽調數萬兵力。相較之下,傑弗裏·馬拉泰拉給出的數據更有說服力。
關於圭斯卡德的軍隊是如何進城的,編年史家們沒有異議。根據傑弗裏·馬拉泰拉的記載,圭斯卡德將大軍駐紮在聖洛倫佐門外,用三天時間對羅馬城進行秘密監視。就這一點,其他編年史家也給出了同樣的答案。他的軍隊憑一己之力順利破城,沒有借助任何外援。這件事說來簡單,裏麵卻大有文章。羅馬城守備森嚴、城牆高聳,曾讓亞拉裏克、東哥特人和亨利四世束手無策。亞拉裏克用了兩年時間才占領羅馬城,托提拉用了一年時間(兩次),亨利四世則用了三年時間。維蒂吉斯花費一整年時間圍城,最終卻竹籃打水一場空。亞拉裏克、托提拉和亨利四世之所以能順利破城,是因為與城中的人裏應外合。羅伯特·圭斯卡德在沒有任何外援的情況下,隻用了四天時間就順利破城。
那麽,圭斯卡德是如何做到的呢?各項資料都顯示他率軍駐紮在羅馬城以東,然後從其中的一個門入城。至於具體是哪個門,這些資料給出了不同的猜想,城北的品奇阿納門、弗拉米尼亞門和城東的聖洛倫佐門都榜上有名。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猜想都不對。考古工作者在開掘城南的拉蒂納門周邊的土層時,發現這一時期的土層有被灼燒和修複的痕跡。如此看來,拉蒂納門的可能性最大。拉蒂納門至今仍屹立不倒,此門所在的奧勒良城牆明顯低於別處。根據傑弗裏·馬拉泰拉的記載,圭斯卡德故意將主力部隊留在城東迷惑和牽製羅馬人,自己則帶領1400人趁著夜深人靜偷偷翻牆入城。他“敏銳地覺察到此處的防守最弱,羅馬人把這個地方漏掉了”,[7]於是趁機發起偷襲。公元11世紀末,拉蒂納門周邊人煙稀少,遠離熙熙攘攘的市中心。馬拉泰拉記載了諾曼人是如何進城的:“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架好梯子,隨後順著梯子翻牆而入。”[8]圭斯卡德的戰術隻靠兩點:暗夜和奇襲。那麽我們不禁要發問了,如此簡單又好用的戰術為什麽亨利四世、亞拉裏克和托提拉都沒想到呢?成功翻牆的諾曼人從裏麵打開拉蒂納門,城外的諾曼人蜂擁而入。羅馬城成為甕中之鱉。
羅伯特·圭斯卡德的名號是令整個地中海地區都聞風喪膽的存在。如今,羅馬城也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他有沒有替格列高利七世報仇呢?針對這一點,各路編年史家依舊無法統一口徑,但是他們一致認為羅馬發生過縱火事件。威廉·阿普利亞隻是簡單地提到圭斯卡德放火燒掉了“某些建築物”[9],然後救走了格列高利七世。據《教宗名錄》中的記載,萬神殿以北,也就是魯西娜聖洛倫佐教堂的周邊地區遭到圭斯卡德大肆破壞。利奧·馬爾西卡努斯則看到了圭斯卡德狡猾的一麵,他聲稱圭斯卡德蓄意放火燒掉四殉道堂,趁羅馬人忙著撲火之際將格列高利七世救出。根據傑弗裏·馬拉泰拉的記載,圭斯卡德不費吹灰之力救出格列高利七世,助他在拉特蘭宮複位。三天後,羅馬人發動起義,反抗格列高利七世的統治。圭斯卡德為了自保,“將羅馬的大部分建築”燒毀。[10]菲拉拉主教古朵則給出了一個相當血腥的版本。他聲稱圭斯卡德不僅放火燒城、搗毀教堂,還暴力抓捕藏身於教堂的已婚婦女和平民。
相較史料記載,考古發現是唯一中立的信息源。目前沒有確鑿證據證明羅馬城在這一時期遭遇過大規模破壞,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城中有八處建築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其中的五處建築徹底被毀。這五處建築無一例外是教堂,它們的名字值得被公之於眾,所以筆者要一一列出:拉蒂納門聖喬凡尼教堂、阿文提諾山上的聖普裏斯卡教堂、台伯河邊的維拉布洛聖喬治教堂、萬神殿以北的魯西娜聖洛倫佐教堂(《教宗名錄》聲稱萬神殿以北的地區曾遭遇大肆破壞)和西裏歐山上的四殉道堂。
既然羅伯特·圭斯卡德是來救教皇的,他為什麽要多此一舉燒教堂呢?主要是因為那個年代的教堂常常兼具宗教功能和軍事功能。教堂一般由石頭建造而成,石質建築在公元11世紀的歐洲很罕見,以牢固著稱的石質教堂建築簡直就是天然的堡壘。圭斯卡德入城後首先想到的是給自己找好退路,以防兵敗被困在城中。為了保證撤退行動成功,他需要把撤退路上所有躲在教堂裏避難的羅馬反抗軍趕出來。於是他派人把教堂的門點著,有的人甚至爬到屋頂掀開瓦片把裏麵的橫梁點著了。
沿著被燒毀的教堂可以找到諾曼人行軍的大體路線。他們先是通過突襲活捉了城牆上的守衛,然後通過火攻把藏在拉蒂納門周邊一座堡壘和一座教堂裏的羅馬反抗軍熏出來。隨後,他們沿著拉蒂納門一路向北,穿過荒廢的卡拉卡拉浴場,來到廢棄多年的馬克西穆斯競技場。鑒於馬克西穆斯競技場附近的塞普特佐尼姆城堡由格列高利的侄子盧斯提庫斯控製,且弗蘭吉帕尼家族的城堡是在羅馬鬥獸場基礎上改建的,諾曼人極有可能在馬克西穆斯競技場跟城中的一部分教皇派會合。會合後,他們繼續通過火攻把藏在聖普裏斯卡教堂和維拉布洛聖喬治教堂裏的羅馬反抗軍熏出來。完事後,諾曼人極有可能同台伯島上的皮耶爾萊昂尼家族會合。第二次會合後,他們一行人沿著台伯河向聖天使堡進軍,前去營救悲喜交加的格列高利七世。
諾曼人成功救出了格列高利七世,但是他們得想辦法全身而退。根據一些文獻記載,萬神殿以北的魯西娜聖洛倫佐教堂遭到他們大肆破壞,而放火燒教堂的卻極有可能是另一夥人,這夥人從一扇門入城。不過這座教堂的損傷程度並不大。西裏歐山上的四殉道堂的內部被摧毀。諾曼人這麽做的原因其實不難理解。四殉道堂地處要塞,牆壁高聳入雲,如同一座堡壘,控製著通往拉特蘭城的道路。四殉道堂和整個西裏歐山區域都遭受了嚴重的破壞,此地似乎經曆過一場殊死搏鬥。根據傑弗裏·馬拉泰拉的記載,羅馬人曾抱著必死的決心向諾曼人發起反撲。那麽他們發起反撲的地點是不是就在四殉道堂周邊呢?這種可能性不大。身為圭斯卡德的推崇者,馬拉泰拉隻是想突出羅馬人的背信棄義,描寫他們遭到懲罰的情節以泄私憤。所以,真實的情況很可能是這樣的:為了扶格列高利七世再次上位,諾曼人必須占領拉特蘭城,因此必須放火燒掉四殉道堂。一旦占領拉特蘭城,他們便可以同等在城外的諾曼人會合。
所以,威廉·阿普利亞的記載最貼近現實。他的記載也最簡單,隻用寥寥幾筆提到圭斯卡德放火燒掉了某些建築物,然後救走教皇格列高利七世。根據他的記載,我們可以看出這次軍事行動極具現代性。羅伯特·圭斯卡德給這次軍事行動確定了任務,要求速戰速決。破城、救走格列高利七世、突破羅馬人的包圍,這一係列行動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就完成了。諾曼人在這次搜救行動中所表現出來的軍事素養絲毫不遜色於現代的特種部隊。
得益於錯綜複雜的地形,羅馬城僥幸逃過一劫。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羅馬的建築低矮分散,遍布花園,不具備引起大麵積火災的條件。加上正值5月春夏之交,空氣潮濕,木材不易燃。饒是如此,我們也不能低估諾曼人的破壞力。西裏歐山上曾遍布各類手工作坊,被諾曼人洗劫後,這些作坊幾乎全部關停。限於考古技術無法原景重現,諾曼人在羅馬損毀的建築無法全部列舉出來。圭斯卡德的營救行動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場外科手術式的打擊,“術後”的問題不容小覷。羅馬人揭竿而起推翻的教皇重新複位。教皇本人很可能要做做樣子,對羅馬人表現出寬容的態度,但是弗蘭吉帕尼家族、皮耶爾萊昂尼家族和科爾西家族肯定會憤憤不平。要說他們沒有秋後算賬,筆者是不信的。
羅伯特·圭斯卡德成功破城救出格列高利七世。但是縱觀全局,亨利四世才是真正的贏家。他得償所願加冕為神聖羅馬皇帝,把羅馬教廷牢牢握在手中,他匆匆趕回德意誌。敵對教皇克雷芒三世退守在羅馬城附近的蒂沃利,克雷芒三世再次發揮他的軍事才幹,挫敗了企圖緝拿他的圭斯卡德和格列高利七世。格列高利七世民心盡失,大部分羅馬人已經受夠了他。被救幾周後,他就被迫流亡。圭斯卡德意識到讓教皇成為自己的座上賓,對自己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於是,他把格列高利七世帶回自己的首都薩勒諾,立馬給後者安排工作。圭斯卡德在薩勒諾新建了一座精美絕倫的主教座堂,格列高利七世親自為這座教堂舉行祝聖慶典。總之,對圭斯卡德來說,羅馬之戰是一場完全意義上的勝利,不僅大大提高了他的社會地位,而且得到了正牌教皇的大力支持。
▲從左上圖開始順時針看:亨利四世和敵對教皇韋伯特;教皇格列高利七世被趕出羅馬城;教皇格列高利七世與各位主教商討絕罰亨利四世;教皇格列高利七世駕崩。出自12世紀的《奧托·弗萊辛編年史》。
然而,圭斯卡德的勝利如曇花一現。他和格列高利七世在一年內相繼撒手人寰。公元1085年5月,格列高利七世客死薩勒諾。在格列高利七世去世兩個月後,羅伯特·圭斯卡德發高熱,在希臘的法羅尼亞島上溘然長逝。他本打算重整旗鼓,拿下拜占廷帝國。
相比之下,亨利四世和克雷芒三世的日子則要好過得多。從羅馬城歸來後,亨利四世穩坐皇位20年。公元1105年,他的次子亨利五世發動叛亂將他囚禁,他被迫讓位。圭斯卡德和格列高利七世放棄羅馬城,前往薩勒諾。幾個月後,克雷芒三世入住拉特蘭宮。雖然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但是他穩坐教皇之位直到公元1100年去世。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死後卻遭了報應。他的繼任者教皇帕斯加爾二世將他“除名毀憶”(damnatio memorie),並將他的屍骨從墓中掘出扔進台伯河。
羅馬城三年來多次被圍,合法教皇倉皇出逃,留下了一個爛攤子。教皇之爭變得比以前更激烈。在這一時期,大多數現任教皇都受到過競爭對手的威脅。當然,羅馬人也不忘抽空修葺重建那些被諾曼人損毀的教堂,其中就包括四殉道堂。
羅馬的動**局勢無意間為羅馬新添了兩座教堂。繼任教皇為了將前任教皇的痕跡抹去,習慣於在原有教堂的基礎上新建教堂,因此它們可以被稱為“複仇教堂”。聖克雷芒教堂毗鄰羅馬鬥獸場,是為紀念教皇克雷芒三世而建的。克雷芒三世去世後,他的繼任者教皇帕斯加爾二世把聖克雷芒教堂推倒重建了一座新的教堂。幾十年後,位於台伯河岸區的聖瑪麗亞教堂也難逃同樣的命運。阿納斯塔斯二世在繼位成為教皇前建造了這座教堂,他的繼任者兼宿敵英諾森二世(公元1130—1143年在位)將它推倒重建。因著四位教皇之間的恩怨,羅馬城多了兩座富麗堂皇的教堂。
羅馬城的政治局勢本來已經夠紛繁複雜的了。公元12世紀40年代,一股新生的政治力量乘勢而起。在這一時期,意大利的城市中產階級迅速成長壯大,羅馬城的中產階級組建了自己的政府——元老院。元老院要求剝奪羅馬教廷的世俗權力。羅馬共和國傳統的複興一部分要歸功於新的元老院。新元老院定期在卡比托利歐山上的舊城堡裏舉行會議,並恢複了舊時的稱號:羅馬帝國。總之,它以重拾羅馬舊時的榮光為己任。此外,它還專注於曆史遺跡保護,甚至派專人保護羅馬的曆史遺跡。禁止破壞圖拉真記功柱,違令者死。英諾森二世忙著拆卡拉卡拉浴場的石頭建造他的複仇教堂——聖瑪麗亞教堂。三年後,元老院重新開張。由此可見,元老院東山再起的原因很可能與羅馬人對古跡再三被破壞而日漸不滿有關。
羅馬教廷自然對這股新生力量心生不滿。不久後,皇帝、教皇和元老院呈三足鼎立之勢。麵向朝聖者的生意成為這一局勢的犧牲品。朝聖者漸漸厭倦了羅馬此起彼伏的暴亂和利欲熏心的羅馬人,於是幹脆掉頭去別處。早在公元1081年以前,羅馬城遭遇了一個新的競爭對手——西班牙的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孔波斯特拉的朝聖之路並不比羅馬的朝聖之路輕鬆,朝聖者們需要穿越巍巍群山、茫茫叢林,才能到達終點。孔波斯特拉沒有聖彼得和通向天堂的鑰匙,但是朝聖者不必擔心感染瘧疾。成功抵達孔波斯特拉的朝聖者還能在當地買到朝聖徽章——一枚扇貝殼。等他們回家後,大可以拿著買來的扇貝殼吹噓炫耀一番(羅馬城不提供類似的朝聖徽章)。
除了孔波斯特拉,羅馬城在圭斯卡德占城後的幾年裏迎來了另一個強勁的對手。這種三足鼎立的局麵主要是由教皇造成的,這確實挺讓人驚訝的。公元1097年,教皇烏爾班二世(公元1088—1099年在位)完成了格列高利七世生前的夙願,發起第一次“十字軍”運動。值得一提的是,教皇烏爾班二世視亨利四世和他的敵對教皇克雷芒三世為宿敵。兩年後,“十字軍”從阿拉伯人手中奪回耶路撒冷,聖地重新向基督教徒開放。基督徒上一次去耶路撒冷朝聖已經是600多年前的事了。羅馬城根本不是耶路撒冷的對手。朝聖者的所有罪行都可以通過前往耶路撒冷朝聖得到赦免。身處耶路撒冷,朝聖者常常有一種耶穌會隨時現身的感覺,他們還能在耶路撒冷買到畫著橄欖葉的朝聖徽章。朝聖者擁護耶路撒冷,羅馬城黯然離場。
羅馬城不甘落後,城中兩座聖殿的競爭日趨白熱化。聖彼得的聖骨埋在聖彼得大教堂的下麵,普通朝聖者隻能遠遠地瞻仰,他們對此頗為不滿。隻有身份尊貴的朝聖者才能靠近聖墓,放下聖布祈福。拉特蘭大教堂藏有大量聖物,其中就包括約櫃及聖彼得和聖約翰的頭骨。值得一提的是,這兩位聖人的頭骨最受朝聖者崇拜。此外。拉特蘭大教堂還藏有一幅描繪耶穌聖容的布畫——尤洛尼卡。據說這幅畫是由聖路加和諸位天使創作的。人們普遍相信凡看見這幅畫者皆會變成盲人,所以人們將它小心翼翼地蓋起來。每逢8月中旬,信徒們便會舉著這幅畫進行繞城大遊行。遊行結束後,他們會清洗它的底座,然後讓它與聖瑪麗亞諾瓦教堂的聖母畫像聚首。
聖彼得大教堂的神職人員也不甘示弱。聖彼得大教堂藏有耶穌受難的真十字架。公元7世紀,教皇塞吉阿斯一世在修複工作中偶然尋獲了這個十字架。神職人員甚至找到了聖彼得晉升主教時所坐的寶座。實際上,北法蘭克才是這個寶座的故鄉,很可能是西法蘭克國王禿頭查理(公元843—877年在位)為了加冕神聖羅馬皇帝順道把寶座帶到了羅馬城。聖彼得大教堂也有一幅描繪耶穌聖容的布畫——維洛尼卡。據稱,維洛尼卡曾拿這塊布擦拭耶穌的額頭。
不久後,朝聖者們便慕名前來,兩座聖殿裏擠滿了人。諾曼人占城後的幾十年裏,歐洲逐漸走向繁榮,黃金可以自由流通。在這樣的背景下,羅馬城再次進入文化繁榮的時代。新教堂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這裏匯集了整個意大利半島頂尖的藝術家。他們為羅馬城創作了無數精美絕倫的馬賽克畫、濕壁畫和雕像。同時,羅馬教廷開始向朝聖者兜售贖罪券,宣稱購買贖罪券可以縮短靈魂在煉獄受苦的時間。公元1187年,薩拉丁(中世紀阿拉伯世界著名軍事家、政治家,埃及阿尤布王朝首任蘇丹,公元1174—1193年在位)攻陷耶路撒冷,羅馬城失去了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教皇英諾森三世統治時期,教皇的權力達到頂峰。羅馬城的好運成就了他。他在雷歐利內城為朝聖者建造醫院,規定信徒每周舉行遊行,展覽聖彼得大教堂的維洛尼卡布畫。這種遊行活動很受朝聖者歡迎。在他的治下,羅馬城終於有了專屬的朝聖徽章——宗徒的標誌,描繪著手持鋒利長劍的聖保羅和手握天堂鑰匙的聖彼得。雷歐利內城熙熙攘攘,像個巨大的露天集市。路邊的小攤販紛紛溜進聖彼得大教堂的中殿,客棧老板忙著招攬客人。
羅馬城的盛世在公元1300年達到頂峰。同年2月,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公元1294—1303年在位)宣布本年為聖年。這是羅馬城的第一個大赦年。自此,聖年大赦不再為耶路撒冷所獨有。羅馬城的聖年大赦大獲成功。一位編年史家曾這樣寫道:“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去羅馬朝聖了,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貧窮富貴。”在這一年的聖誕節,由於朝聖的人數太多,出現了踩踏事件,導致多人死亡。
沒人能夠未卜先知。才短短幾年時間,羅馬的建築工程全部擱淺,聚集在這裏的藝術家紛紛出走,到別處去另謀生計。麵向朝聖者的生意慘淡,風光不再。羅馬城被蕭條淒愴的氛圍籠罩著,各政教派係為爭地盤大打出手,街頭巷戰是家常便飯。人口銳減,全城隻剩下約1.7萬人。公元14世紀,黑死病**著整個歐洲大陸,無數人的生命被奪走,羅馬人也未能幸免。當然,鼠疫不是羅馬城人口銳減的罪魁禍首。在這期間,相似的戲碼又在羅馬城上演。公元1309年,法蘭西籍教皇克雷芒五世(公元1305—1314年在位)在法蘭西國王的鼓動下,把教廷遷往法國控製的阿維尼翁。在此後的68年裏,教皇紛紛前往阿維尼翁教廷任職。
(1) 絕罰是羅馬教廷對神職人員和教徒的一種處罰,即開除教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