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亞拉裏克和他的族人麵前的羅馬城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呢?他們八成會看到這座城市高聳入雲的城牆。亞拉裏克不知道的是,他也曾為麵前的這堵高牆貢獻過“一份力”。當然,他和族人麵前的這堵城牆早已不是昔日因高盧人侵犯而修建的塞維安城牆。塞維安城牆的主體部分因城市建設而被陸續拆除。他們麵前的這堵城牆叫奧勒良城牆,在長度上是塞維安城牆的兩倍。奧勒良城牆精準地展示著羅馬城在過去800年裏的變遷。菱形的塞維安城牆隻將羅馬七山圍繞起來,而奧勒良城牆除圍繞整個羅馬七山外,還包括台伯河以及台伯河右岸的特拉斯提弗列區。奧勒良城牆修建於“3世紀危機”期間。這一時期的羅馬帝國內外憂患,羅馬城儼然一座危城,朝不保夕。於是奧勒良城牆在羅馬人的匆忙中拔地而起,不可避免地占用了大量的建築物和街道。羅馬人後來發覺建成後的奧勒良城牆不夠高聳,於是在幾十年後又將其重新加高。公元401年3月,亞拉裏克率族人入侵意大利半島北部,猶如驚弓之鳥的斯提裏科命人將奧勒良城牆加到20米高,並將城牆的範圍擴展到台伯河右岸的特拉斯提弗列區,在這之前這一地區都是不設防的。亞拉裏克在公元408年秋看到的羅馬城從未如此牢不可破。
那麽奧勒良城牆內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假設有一位羅馬人乘坐時光機從公元前387年的羅馬城穿越到公元408年的羅馬城,他一定會無所適從,因為後者的麵積是前者的40餘倍。公元408年的羅馬城早在300年前已達到全盛,盛極而衰,很多建築物早已不複往日的榮光,難掩破敗之象。盡管如此,羅馬依舊是地球上較大的城市,城中的建築傑作傲然屹立,特裏爾、迦太基和君士坦丁堡等羅馬帝國的其他核心城市在它麵前都黯然失色。公元前387年的羅馬城是一座由木頭和石磚堆砌而成的城市。公元408年的羅馬城,白牆紅瓦,恢宏大氣。各式各樣的大理石裝點著巍峨的神廟和宮殿:白色的大理石產自托斯卡納大區、希臘和馬爾馬拉海;暗紅色和紫色的大理石產自小亞細亞;綠色的大理石產自埃維厄島;粉灰色的大理石產自希俄斯島;紅色的大理石產自伯羅奔尼撒半島南部;黃色的大理石則產自非洲北部。
根據公元4世紀中期的羅馬城旅行記錄,我們可以發現:彼時的羅馬城建有兩座大型市場、兩尊巨型雕像、兩座競技場、兩座圓形劇場、三座劇院、四所角鬥士訓練學校、五個為模擬海戰而建造的人工湖、六座方尖碑、八座橋、十座長方形會堂、十一個廣場、十一個公共浴場、十九座高架渠、二十二座騎馬塑像、二十八座圖書館、二十九條大街、三十六座大理石拱門、三十七道門、四十六家妓院、七十四尊象牙神像、八十尊金質神像、一百四十四座公共廁所、二百五十四家麵包房、二百九十座倉庫、四百二十三個居住區(每個居住區都建有一座神廟)、八百五十六座私人浴室、一千七百九十家商店、兩千三百個橄欖油攤點和四萬六千六百零二幢公寓。
若這位來自公元前387年的羅馬人穿越到公元408年的羅馬城,他能將眼前的事物與自己記憶中的羅馬聯係起來嗎?恐怕有點難。屠牛廣場依舊是牲畜市場,依舊坐落在帕拉蒂尼山和台伯河之間。然而,屠牛廣場上的神廟早已被翻修多次。馬克西穆斯競技場的賽道依舊位於帕拉蒂尼山和阿文提諾山之間的山穀,隻不過賽道邊那些粗陋的木架子早被一座可以容納25萬人的龐大建築物所取代。這座建築物的前兩層設有石質座椅,其餘的座椅則為木質。羅馬人在公元前387年隻會在軍隊打完勝仗後才會舉辦慶祝賽事,而這在公元408年早已司空見慣。就連開場遊行儀式也發生了變化,彩車依舊會從卡比托利歐山出發,但是車上載著的是皇帝的畫像,而不再是神像。
當然,有些東西是不那麽容易被時間所改變的。這位共和時代早期的羅馬人隻需抬起頭,便會發現朱庇特神廟依舊占據著這座城市的天際線,一如800年前。他眼前的這座神廟早已物是人非。高盧人入侵羅馬城時的那座神廟早已化為灰燼,它已先後被重建3次。公元前387年的朱庇特神廟是由磚石和木塊搭建而成的,樸實無華。相較之下,公元408年的朱庇特神廟鑲嵌著大理石和金色的瓦片,華而不實。當這位穿越而來的羅馬人慢慢走近朱庇特神廟時,便會發現一個驚人的現象:作為羅馬城裏最負盛名的神廟,朱庇特神廟已被上鎖。它麵向公眾開放的時間總共不超過10年。
這位穿越者或許還能從一個地方找到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地方並不好找,他/她須得橫穿古羅馬廣場,翻越帕拉蒂尼山,此時帕拉蒂尼山的地形早已大變,許多巨型平台拔地而起,人為地將帕拉蒂尼山拔高到新的高度。公元前387年,宏偉的羅馬王族宅院足以俯視整個古羅馬廣場,而此時這些宅院早已被另一片龐大的宅院——皇城所取代。公元408年的羅馬已經曆經400餘年的君主專製。
君主?人們常常將“君主”這個詞與華麗典雅又不失浪漫的宮廷聯係起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羅馬的政體形態與英國的君主專製政體向民主政體的過渡形態有某種相似性。自愷撒遇刺後,他的繼任者們集體編造了一個謊言:羅馬共和國依然存在。
羅馬帝國的皇帝們豢養著一批文人墨客,專替他們歌功頌德,包括言論自由權在內的基本人權早在羅馬帝國建立之初就已淪為君主製的犧牲品。即便是那些以仁著稱的皇帝,他們治下的寫作者也絕沒有膽量諷喻當局、揶揄君主。一旦有人膽敢這麽做,就會被安上叛國的罪名,輕則被流放,重則性命不保。公元408年,曾存在於羅馬共和製下的官職依然存在,隻不過這類官職早已演變成一種榮譽稱號,與現代英國的騎士稱號頗為相似。真正掌握實權的是羅馬帝國的皇帝們和他們手下的秘密警察,也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弗魯曼塔裏伊。仗著人多勢眾,羅馬人偶爾也會在公共場所直抒胸臆。那些不得民心的皇帝在競技場上觀看賽事的時候極有可能被羅馬人當眾奚落。但是這種大規模的群眾性抗議活動具有相當的危險性,帶頭抗議的人很有可能會被皇帝派來的秘密警察拖走。
公元前387年,羅馬的政治活動主要在公共場合下開展,羅馬人在元老院、屠牛廣場和羅馬城的大街小巷裏都可以討論政事。而在公元408年,政治已經演變為一件極為私密的事,甚至是家事。但凡有點野心的政客,為了向上爬都必須學會拜高踩低和收買人心。不客氣地說,做小伏低是他們(在那個年代,女性沒有居高位的機會)的官場生存法則。為了得到單獨麵見君主的機會,他們必須要學會低聲下氣地討好君主身邊的人,比如他的妻子、情婦、管家和試吃飯菜的仆人等。隻有得到麵見君主的機會,他們才有飛黃騰達的可能。
公元408年,西哥特人兵臨羅馬城下之時,偌大的皇宮已經空空如也,不再有蠅營狗苟的政客。西羅馬帝國年輕的皇帝霍諾裏烏斯曾在幾個月前蒞臨羅馬城,隨行的還有他的臣子們。他來此地是為了處理亞拉裏克的賠償金問題,元老院的議員們為這事吵得不可開交,其中一位議員蘭帕迪斯控訴斯提裏科胳膊肘往外拐。皇帝出巡不再像從前那樣頻繁,幾十年都未見得有一次。在過去的100多年裏,帕拉蒂尼山上的皇宮更像是皇帝們的行宮,他們隻是偶爾來住上一陣。羅馬城已不再是羅馬帝國的首都。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年代,為了將兵權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羅馬皇帝們常常把宮殿建在距離前線不遠的地方。這是個靠拳頭說話的年代,國祚能否延綿全仰仗手裏的兵權。這樣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他們為什麽會把宮殿建造在米蘭、萊茵河上的特裏爾、君士坦丁堡(東羅馬帝國的首都)。我們在前文提到,霍諾裏烏斯的朝廷目前在拉韋納,此地四周有沼澤環繞,是天然的屏障,伺機而動的蠻族也不敢貿然行動。羅馬皇帝們曾站在帕拉蒂尼宮的陽台上衝早晨前來參觀的遊人揮手致意,此時的皇城卻顯得荒涼破敗。巍然的皇宮正殿、建有裝飾性噴泉的院落以及奢華的宴會廳也早已不複往日的光彩。
除了上麵提及的建築物,朱諾墨涅塔神廟的周邊有一小塊公共區域,這片區域對這位來自共和時代的羅馬人來說並不陌生。傲然挺立在這片區域的羅慕路斯故居從8個世紀的滄桑巨變中挺過來。根據文獻記載,早在亞拉裏克率領族人來到羅馬城下的前二十年羅慕路斯故居依然存在。不出意外的話,羅慕路斯故居在公元408年一如往昔。早在幾個世紀之前,生活在哈利卡爾那索斯的狄奧尼修斯曾描述祭司們如何小心翼翼地維護羅慕路斯故居,“……祭司們並不打算將羅慕路斯故居改造得更加富麗堂皇,他們隻想盡力保持它原來的樣子”。[2]但是在公元408年,至少已經有10年沒有祭司專門打理維護羅慕路斯故居,它的狀況不容樂觀,它的茅草屋頂很可能已經坍塌。羅馬人並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宗,祖宗在羅馬人心中依舊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
但是這位來自共和時代早期的羅馬人可能會疑惑地搖頭。羅馬的皇帝們不是早已經被羅馬人推翻了嗎?推翻帝製可是羅馬人的一大驕傲。他們是什麽時候死灰複燃的?為了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妨從帕拉蒂尼山上皇宮的那個豪華的坡道走下來,走到河邊。河邊有兩座高大的建築物,兩座建築物的水平距離隻有幾百碼。它們存在的目的一方麵是增強羅馬民眾的自豪感;另一方麵則是震懾他們。龐貝劇院與古代羅馬共和國末期著名的軍事家和政治家龐貝同名。馬塞勒斯劇院最初由挫敗龐培的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建造。龐貝和愷撒是古羅馬共和國後期奴隸主集團的兩位軍事政治家,他們憑著自己的赫赫戰功變得富可敵國、權勢滔天,羅馬共和國的法製框架對他們不再具有約束力。羅馬貴族的祖先是共和國的締造者,但是他們卻親手將祖先的基業葬送。貴族們熱衷於互相攀比,為了建立更大的奴隸莊園,他們將農民趕出原本屬於他們的土地,一步步擠壓小農階層的生存空間,小農階層曾是整個羅馬共和國的支柱。共和製這一政治體製既成就了羅馬共和國的強大繁榮,又加速了羅馬共和國的消亡。羅馬共和國在軍事上無往不利,羅馬的士兵們於是被派駐到各地去開疆拓土。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士兵漸漸失掉了對國家的忠誠,轉而唯領導和供養他們的主將馬首是瞻。發展到最後,這些士兵甚至願意為自己的主將去殘殺其他的羅馬人、去洗劫羅馬城。尤利烏斯·愷撒就是這類主將的代表。
愷撒不僅親手埋葬了羅馬共和國,他和龐貝還在不經意間扼殺了古羅馬戲劇。真正的戲劇在公元408年早已不複存在。當權者好大喜功,急於向羅馬人證明自己,所以他們建造的劇院都大得出奇。馬塞勒斯劇院最多可以容納兩萬名觀眾,但是大部分觀眾幾乎看不到台上的演員,更別說聽見他們在舞台上說的台詞了。飽含**的台詞被改編成蒼白的敘述,由一個專門的合唱團朗誦出來,而演員們則戴著誇張的麵具、穿著誇張的服裝在舞台上做著啞劇動作。戲劇的主題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殘暴粗俗。洛勒奧魯斯的故事在羅馬人中深受歡迎,故事的主角洛勒奧魯斯是個惡貫滿盈的強盜,他最終被繩之以法,處以死刑。在公元1世紀晚期,一名扮演洛勒奧魯斯的演員在演出接近尾聲之時,被一名真正的死刑犯代替,隨後這名死刑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處決。這一事件標誌著羅馬戲劇跌至低穀。
在舞台上當眾處決死刑犯這一戲劇理念有著肥沃的現實土壤。古羅馬廣場還坐落著羅馬的另一個著名地標性建築:羅馬鬥獸場,公元408年的羅馬人習慣性地稱它為弗拉維圓形劇場。弗拉維圓形劇場這個名字很可能來自它旁邊那座35米高的巨型金色雕像。這尊雕像由尼祿皇帝下令為自己而建,也就是說這座雕像刻畫的就是尼祿本人。這座雕像全身**,一絲不掛。尼祿的繼任者韋帕薌將這座雕像上尼祿的頭換成了太陽神赫利俄斯的頭。高聳入雲的弗拉維圓形劇場是當時整個羅馬帝國規模最大的橢圓形角鬥場:它能保證5萬名觀眾在幾分鍾內全部離場,每一層都設有飲水器。弗拉維圓形劇場在設計上存有瑕疵,但是這並不妨礙它成為羅馬人民族自豪感的源泉。弗拉維圓形劇場的遮陽天棚(由木棍和繩索組成的複雜裝置控製)遭到暴風的猛烈襲擊,最高一層的座位因為缺乏牢固的支撐而搖搖欲墜。遮陽天棚還極容易遭到雷擊,在公元3世紀初期,弗拉維圓形劇場的東北部在一次雷擊中被夷為平地。
盡管如此,在公元408年,弗拉維圓形劇場依然在正常運作。它的地下隧道依舊擠滿了等待著被升降梯送上鬥獸場這個死亡舞台的人和動物。通過在公共場所屠殺活人和動物取樂的方式在公元408年開始逐漸沒落。此外,迫於基督徒的壓力,角鬥士之間的決鬥表演在4年前被禁。這種殘忍的娛樂項目最初源於伊特拉斯坎人發明的活人獻祭——他們常在大人物的葬禮上安排兩名角鬥士進行生死決鬥。在公元前387年高盧人劫掠羅馬城後的兩個世紀,這種娛樂項目在羅馬出現,並迅速流行開來。很多野心勃勃的人出資舉辦各類奢靡的決鬥表演,以至於當權者不得不想辦法控製這類表演,但是無濟於事。善解人意的羅馬人也覺得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活人和動物是一件罪大惡極的事,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卻著了魔似的迷上了這個娛樂項目。羅馬人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觀看角鬥士之間的廝殺、角鬥士和野獸之間的廝殺、野獸之間的廝殺,以及野獸將死刑犯撕咬致死,這種現象持續了約有600年之久。角鬥士之間的決鬥表演已然被禁,但是鬥獸場上的人獸之戰卻又頑強地存活了至少一個世紀。
現代人必定無法接受這種殺生取樂的娛樂方式。為什麽那時的羅馬人卻可以欣然接受呢?答案就是:那個時代要比現代殘暴得多。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殘暴已經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個時代的羅馬人還發展出一套與這種殘暴性相適應的價值判斷體係。在他們眼裏,觀看這類娛樂項目是對國家應盡的義務,觀看角鬥士之間你死我活的廝殺可以讓他們的孩子,尤其是兒子,變得更堅強,進而成長為羅馬帝國合格的守衛者。
在這一時期,羅馬人第一次去弗拉維圓形劇場觀看表演,會被當成一種成人禮。這一天也是踏青出遊的日子,家家戶戶都會準備精致的野餐。最後,羅馬人會懷著小賺一兩筆的美好願望來到弗拉維圓形劇場。他們沉溺於賭博,戰車比賽、擲骰遊戲和角鬥士對決都有他們下注的身影。舞台上一個角鬥士向他的對手發起致命一擊,他的對手旋即倒在血泊中,台下就會有一撥人興奮地高喊“好!”他們剛剛成為這場賭博的贏家。公開處決死刑犯期間,羅馬人被禁止下注賭錢,所以這個時段的弗拉維圓形劇場通常十分冷清。
羅馬人去弗拉維圓形劇場主要是為了追求刺激,保家衛國的責任感和贏錢的滿足感倒是次要的。即使是對這種娛樂節目最抵觸的觀眾,隻要去看過一次,就會無可救藥地沉迷於這種刺激。弗拉維圓形劇場是迄今為止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殺戮場。據估計,有25萬人到50萬人的生命在這個死亡舞台上戛然而止,幾百萬動物命喪於此,這些動物中不乏稀有物種。很多物種因為這類殘暴的表演而直接滅絕。當然,最令人心驚膽寒的是隱藏在這些表演背後的人性:人類一旦確信自己的行為能夠被社會廣泛接受,便會心安理得地把他人或動物的死亡過程當成一件樂事,並反反複複地享受這種殺戮帶來的快感。
弗拉維圓形劇場是羅馬人的驕傲,而散布於羅馬各處的公共廣場則是外地遊人的向往之地。公元前387年,羅馬城中隻建有一座廣場,即古羅馬廣場。這裏是城中的政治中心,公民在此集會、發表演講,元老院的議員也在此集會。公元408年,隨著政治權力的轉移,古羅馬廣場的職能更接近於現代意大利廣場,你可能會在廣場上與老友偶遇,也可以去廣場上辦業務或者購物。古羅馬廣場在外觀上與威尼斯的聖馬爾穀廣場相似,後者是由各式柱廊、店鋪和高旗杆圍成的長方形廣場。相較之下,古羅馬廣場則顯得更為擁擠,廣場上滿是紀念曆代帝王的雕塑、神龕和紀念碑。這種擁擠的布局極有可能是當局有意為之,意在驅散公共政治的“陰魂”,遣散參加公共集會的民眾。
到公元408年,古羅馬廣場上隻剩下元老院裏的議員還在公開討論政治。公元283年,古羅馬廣場突遭火災,元老院也難逃厄運。元老院隨後被重建,所以公元408年的元老院看起來比周遭的建築物新一些。元老院的外觀看起來雄偉壯觀一如往昔,但是裏麵的議員早已沒了往昔的威風凜凜。鼎盛時期的元老院曾統治著整個地中海地區,但是在羅馬共和國滅亡後,元老院的地位也一步步走向衰落。君士坦丁一世(公元306—337年在位)將元老院的議員人數擴充至2000人,導致人浮於事、效率低下。瓦倫提尼安一世(公元364—375年在位)也跟他之前的皇帝們一樣,對巫術心存畏懼。江河日下的元老院早已無力與皇權抗衡,隻好在瓦倫提尼安一世的猜忌中遭殃。在一次麥卡錫式的獵巫運動中,元老院議員和他們的妻子被指控通奸、**以及施巫術,受到審判,許多官員也受到嚴刑拷打。這些在以前根本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在公元408年,元老院隻不過是個成員以溜須拍馬見長的市議會而已。如果沒有人在背後給蘭帕迪斯撐腰,他絕對沒有膽子當眾指控斯提裏科,所以這件事與高層政治鬥爭和權力更迭有著脫不開的幹係。每當新帝登基,元老院的議員們就會異口同聲地高唱讚歌。
元老院已經沒有了往昔的威風,古羅馬廣場也不再是羅馬的政治中心。廣場和劇場都變成皇帝接受臣民朝拜的地方。到公元408年,羅馬城中一共建有11座廣場,其中圖拉真廣場是整個羅馬城內最壯觀的場所。圖拉真廣場是圖拉真建築群的一部分。建造圖拉真建築群需要大量的土石材料,以至於山丘的一側山坡全部被挖空。整個建築群包括一座巨型圖拉真騎馬雕像、一根圖拉真記功柱(用以紀念圖拉真征服達西亞,記功柱上詳細地刻畫了達西亞戰爭的全過程。達西亞即今天的羅馬尼亞。到公元408年,達西亞的大部分領土早已不再隸屬於羅馬帝國)、一座巨型廊柱大廳、兩座圖書館(一座用來存放拉丁文典籍,另一座則用來存放希臘文典籍)以及圖拉真市場(弧形的三層建築物,設計精美,設有多家鋪麵)。跟羅馬帝國其他的建築傑作一樣,圖拉真建築群也是由混凝土建造而成的,公元前387年的人們根本想不到用混凝土來造房子。這種混凝土的原料主要是石灰和火山砂,將這兩種原料的混合物倒入臨時的木質模具中定型,然後在其表麵覆上磚石。羅馬帝國的皇帝們用混凝土締造了氣勢恢宏的建築群,將皇權至上的理念表現得淋漓盡致。
當然,羅馬的能工巧匠還用混凝土創造了美輪美奐的建築。由哈德良皇帝(公元117—138年在位)下令建造的萬神殿則是其中的翹楚。萬神殿的穹頂有一個圓形的大洞,穹頂由低到高由不同摻配比例的混凝土建成,因而穹頂的厚度也由低到高逐漸變薄。萬神殿是古羅馬人建築技術的巔峰之作。如果說羅馬人早期的建造神廟是對古希臘建築的拙劣模仿,那麽萬神殿就是古羅馬建築的典範。萬神殿除正麵由希臘的線形柱廊裝飾外,其餘部分皆是弧形構造。萬神殿有著近乎完美的幾何比例,它的剖麵恰好可以裝得下一個整圓。每當雨水從穹頂的大洞口流入,便會通過傾斜的大理石地板上的小洞流走。然而,萬神殿正麵的柱廊設計卻有很多不合理之處。柱廊頂部裝飾物並沒有與建築主體的屋頂平齊,而是要高出一截。同樣,柱廊門口處圓柱的基座與圓柱在尺寸上並不匹配,它要比圓柱寬不少。這些產自埃及的花崗岩圓柱看起來還有點歪。它們很有可能本來就造得比預期尺寸小很多,或者因原先跟基座尺寸匹配的圓柱在運輸的過程中不慎沉入地中海,工匠們不得不匆忙趕造,結果造得比預期的尺寸小很多。
萬神殿不是羅馬城唯一的奇觀。此時的羅馬城是座功能型城市,混亂擁擠,古典時代的羅馬之美在此時遠沒有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但是,城中也不乏美之綠洲,有不少令人心曠神怡的好去處,既有公共建築,又不乏私人宅院,例如奧克塔維亞門廊。門廊內有一列從希臘擄掠來的騎馬雕像,栩栩如生地刻畫了亞曆山大大帝及其麾下將領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場景。此外,位於戰神廣場最北端的奧古斯都和平祭壇可以稱得上羅馬藝術的典範。祭壇四周遍布精美的浮雕,其中包括奧古斯都攜全體皇族莊嚴祭祀的浮雕群像。
公元408年,羅馬城到處都洋溢著藝術的氣息。希臘雕像數不勝數,其中的一些雕像是從希臘擄掠而來,另一些雕像則是根據希臘原版雕像仿製而來。這些希臘雕像在當時都是彩繪的,從臉部到衣服到每一個細節都是著色的,這跟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幸存的純白色的大理石雕像有很大的不同,這在現代人看來確實豔俗了些。這些堪稱傑作的希臘雕像與皇帝、城市執政官和其他政府高官的呆板雕像並立。這些人實現了偉大的“羅馬夢”,所以有機會在石雕像中得到永生。可惜這些雕像的頭在後世幾乎都被他人的頭取而代之了,雕像原先的主人要是知道了,肯定腸子都悔青了。
古怪的事可不止這些。隻消仔細看一下這些雕像,便會產生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年代較久遠的雕像做工精美、栩栩如生,與我們想象中古典時代的高超技藝不謀而合。年代較新的雕像則看起來要原始不少,不僅笨重粗劣,而且呆板無神。雕像基座上的碑文也給人同樣的錯覺。兩個世紀前甚至更久的碑文字體方正,而較新的碑文字體則歪斜圓潤,字與字的間距也更小。這種藝術上的轉變發生在“3世紀危機”期間。在這期間,羅馬帝國陷入重重危機,舉步維艱,能工巧匠匱乏,也有可能是政府苦於應付高通脹和低稅收,壓根就請不起能工巧匠,進而造成了字體的退化。不過,這種退化極有可能是更深層次的原因造成的。羅馬帝國的統治在“3世紀危機”期間搖搖欲墜,活下去越來越成為人們生活的中心。這樣一來,人們哪還有精力創造登峰造極的藝術品呢?
在公元408年前的幾十年裏,羅馬城還經曆了另一個重大變化。這種變化在大街上隨處可見:羅馬城中宗教建築林立。除了傳統上供奉希臘神像和羅馬神像的神廟,羅馬城中還多了不少供奉其他神像的神廟,這位穿越而來的共和時代早期的羅馬人看到這麽多自己先前從未見過的神像,一定會摸不著頭腦。大量的異教團體在共和時代晚期和帝國時代早期湧入羅馬城。他們起初不被完全信任,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最終被整個羅馬社會接納並認可。這些異教團體之間也懂得相互包容。有些異教團體甚至將其他宗教的神像供奉在自己的神廟裏。當然,神廟中最顯眼的位置往往供奉著他們自己的宗教的神像。
戰神廣場上聳立著一座高大的神廟,裏麵供奉著希臘和埃及信徒的神:伊西斯和奧西裏斯。據說這兩位神能幫助信徒死後進入天堂。有的神廟裏還供奉著敘利亞神和阿爾及利亞神,以及像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一樣被神化的人間帝王。還有不少神廟供奉著眾神之母——瑪格那瑪特,她的信徒相信全身沾滿牛羊血的人隻要站在宰殺牛羊的金屬架下,便會獲得永生。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羅馬城中還有一部人信奉密特拉教,此教崇拜密特拉神且隻接受男性信徒,信徒們恪守傳統道德,定期晚餐聚會。羅馬城中總共有30多個供密特拉教信徒聚會的地方,這些地方一般都呈洞穴狀。
城中最著名的神廟當屬台伯島上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它不僅是普通意義上的神廟,更像是一座醫院,盡管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在它香火最盛的時候,廟裏擠滿了前來求醫的羅馬人。病人所患的病各不相同,但是都希冀阿斯克勒庇俄斯可以指引他們找到治療自身疾病的方法。地中海東部地區聳立著諸多高大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前來求醫問藥的病人都睡在堆滿香的地下室裏,希望有朝一日阿斯克勒庇俄斯會造訪他們的夢境,並傳授他們治療疾病的方法。不難想象,台伯島上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裏也是一番這樣的景象。如果這些病人拿不準自己夢境的含義,那麽廟裏懂醫術的祭司則會幫助他們解夢。盡管如此,病人們得到的治療方法還是匪夷所思。阿斯克勒庇俄斯曾指引一名患有腹腔膿腫的病人去找他所能找到的最重的石頭,並把這塊石頭搬回神廟。阿斯克勒庇俄斯甚至還指引一名患有胸膜炎的病人把酒倒進神廟祭壇上的香灰裏,並把這兩者的混合物放置在身旁。如果阿斯克勒庇俄斯托夢的方法沒奏效,病人們還可以讓神廟裏的聖蛇舔舐自己的傷口,據說有奇效。
到公元408年,羅馬城中所有的異教神廟都已被關閉了10年以上,其中就包括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和名噪一時的朱庇特神廟。君士坦丁一世贏得米爾維安大橋戰役,拿下羅馬城,並宣稱自己皈依基督教。在公元4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裏,基督教會曾頻頻施壓禁止異教,但是大部分異教依然存在著。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西哥特人打破了這種宗教上的平衡。西哥特人在亞德裏亞堡殺死瓦林斯皇帝,而他是羅馬帝國最後一個對宗教信仰持寬容態度的皇帝。他的繼任者們無一不在宗教信仰方麵持強硬態度。公元383年,西羅馬帝國皇帝格拉提安(公元375—383年在位)將神廟充公,包括維斯塔貞女在內的神廟祭司不再享有稅收減免政策。8年後,狄奧多西一世(公元379—395年在位)幹脆下令關掉羅馬所有的異教神廟。
在公元408年,政府隻允許兩類宗教機構開放:猶太教堂和基督教堂。多位羅馬皇帝曾在公開場合發表過令人毛骨悚然的反猶言論,基督徒先後對城中多處猶太教堂縱火,但是猶太教堂依然頑強地對外開放。在這一時期,羅馬人開始興建基督教堂,基督教堂成為羅馬新一代的建築傑作。到公元408年,羅馬人已經建造了至少7座基督教堂。這7座教堂大都建在居民公寓樓或權貴宅邸的遺址上。在基督教尚未被官方認定為合法宗教的年代,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基督徒們很可能就是在這些遺址上會麵的。拉特蘭聖約翰大教堂是羅馬第一座被官方認可的基督教堂,由君士坦丁一世下令修建。值得一提的是,拉特蘭聖約翰大教堂建在羅馬騎兵團大本營的遺址之上。羅馬騎兵團和羅馬禁衛軍(公元前27—公元312年,古羅馬皇帝的禦林軍,以腐敗而臭名昭著)曾忤逆過君士坦丁一世,他一氣之下便將這兩支軍隊解散。新建的基督教堂除了後麵建有半圓形殿,其餘皆仿照古羅馬的傳統建築長方形會堂(包括一個帶有多條走廊的多功能會堂和一個裝有多扇窗戶的中央拱頂;這種會堂既可以當作庭審的法庭,又可以當作軍事演練的場地),所以羅馬人對這時的基督教堂並不會感到陌生。
但是,羅馬最富麗堂皇的基督教堂都建在城外。西哥特人早已皈依基督教,所以對這些基督教堂心懷敬意。城外的基督教堂大都建在基督教殉教者(4)的墓地上,例如聖塞巴斯蒂安教堂、聖洛倫佐教堂、聖阿涅塞教堂、城外聖保祿教堂以及聖彼得大教堂。聖彼得大教堂位於梵蒂岡山,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這些教堂從外麵看樸實無華,但是內裏卻富麗堂皇、極盡奢華。為了建造聖彼得大教堂,建築工人甚至差點將山的一側山坡挖空。聖彼得大教堂內建有一個巨型柱廊、一個帶有噴泉的金色中庭和多根五色石柱。聖彼得大教堂的天花板上貼著金箔,懸掛著多盞巨型枝形吊燈和一個金色的大十字架。這個大十字架是由君士坦丁一世和他的母親海倫娜太後所贈。
到公元4世紀晚期,聖彼得大教堂已經形成其獨有的盛大儀式。6月29日是聖彼得和聖保羅的紀念日。在這一天,聖彼得大教堂擠滿了前來慶祝的人群,教堂的桌子上擺滿了提前做好的食物。聖彼得大教堂已經不再是一座單純意義上的教堂。到公元408年,像其他建在殉教者墓地上的教堂一樣,聖彼得大教堂的周邊形成了以其為中心的宗教小鎮。居住在這些教堂周邊的虔誠信徒單純想住得離殉教者的墓地近一點。在大多數羅馬人看來,無論是異教徒還是基督徒,墓地周圍可不是什麽風水寶地,根本不適合住人。羅馬人一直將屍體視為不潔之物,因此人死之後都被埋在城外,遠離活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情開始發生變化。
到公元408年,來自遠方的信徒正源源不斷地湧入聖彼得大教堂。羅馬城儼然已經成為一座個偉大的朝聖地,教堂取代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成為病人、盲人和殘疾人的新希望。認為自己被魔鬼纏身的人也會前往教堂朝聖,寄希望於殉教者將魔鬼從他們身上驅離。他們要麽在自家門外像動物一樣吼叫,要麽一邊痛苦地打滾,一邊嘶喊著異教神的名字,異教神成了他們眼中的魔鬼。當然,朝聖者們朝聖的主要目的是洗刷自己的罪孽,獲得死後上天堂的機會。作為耶穌十二使徒之長的聖彼得手握通向天堂的鑰匙。隻要讓朝聖者知道殉教者的遺骸與自己隻有咫尺之隔,他們就會欣喜若狂,忘乎所以。於是,羅馬城的大教堂會刻意將殉教者的遺骸與朝聖者隔離出一段距離。信徒們無法觸及聖洛倫佐教堂裏的聖洛倫佐墓,隻能隔著墓地周圍的銀色格柵瞻仰。聖彼得的遺骸依然保存完好。信徒們打開一道小門,找到一個像井一樣的地方,從下麵的墳墓拿下一塊聖布,然後再把它拉起來,就能瞻仰聖彼得的聖骨。聖布沾滿了信徒們的祈福禱告,說不定會變得沉甸甸的。
這是一個屬於殉教者的新時代,一個屬於他們的黎明。守護天使作為基督教教義認定的第一批個人守護者正逐漸被取代。公元408年,大到出海,小到生子,基督徒們都會找殉教者卜凶問吉。人們普遍認為隻要一個教堂存有殉教者的遺骸,那麽殉教者的靈魂也將存於此地。殉教者為當地的市鎮帶來無數朝聖者,這些市鎮得以名揚四海。這些市鎮之間的競爭異常激烈。在基督教世界裏,羅馬城成為僅次於耶路撒冷的朝聖地。羅馬的這一地位並非“得來全不費工夫”,而是經過了一番細致的籌謀。就在君士坦丁一世宣布基督教為羅馬帝國的合法宗教的那個時期,東羅馬帝國和北非地區的很多城市殘酷迫害基督徒,導致這些城市基督徒殉教者的數量要遠遠多於基督教堂所宣稱的數量。相比之下,羅馬的基督徒殉教者則少得可憐。
在公元4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羅馬城主教達馬蘇斯一世致力於調查考證新的殉教者遺骸。他為聖阿涅塞和聖洛倫佐這兩位曾經籍籍無名的殉教者建立教堂。他為殉道於羅馬城的外邦聖徒建立教堂,例如聖塞巴斯蒂安。他還為那些被自己家鄉的父老鄉親所唾棄的殉教者建立教堂,並宣稱這些殉教者屬於羅馬城。盡管如此,達馬蘇斯一世還嫌殉教者不夠。於是他便從地下墓穴裏挖出那些被人遺棄的骸骨,還編造出不少新的聖徒。盡管這些聖徒要麽早已被人遺忘,要麽根本就未曾存在過。在達馬蘇斯一世的授意下,這些被人遺棄的骨骸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有名字、紀念日以及殉道頌文的殉教者。他們的殉道經曆則各不相同。聖勞倫斯被綁在大烤架上活活烤死。聖塞巴斯蒂安則先是被亂箭射傷,後又被亂棍打死。在達馬蘇斯一世的統治末期,通往羅馬城的每一條路上都有一處殉教者的聖殿或地下墓穴供朝聖者們瞻仰。此時的羅馬城成了一座被基督教殉教者包圍的城市。盡管有些殉教者是虛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