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森紮市(1)位於意大利的“腳趾”部分的正上方,隸屬於卡拉布裏亞大區,是一座旅遊業不怎麽發達的城市。有遊客就意味著這座城市正在向積極的方向發展,所以當有人停下來問你是不是當地人,他的潛台詞一定是希望你是遊客。科森紮市雖然沒有聞名遐邇的風景名勝,但是並不影響它成為一座舒適宜人的城市。老城區坐落在山腰之上,位於克拉蒂河和布森托河的交匯處,不遠處屹立著一座城堡。城內遍布著蜿蜒崎嶇的小道和梯道,好似迷宮一般。卡拉布裏亞大區是意大利很貧窮的地區,但是科森紮市正在努力地改變現狀。新城區的中央廣場剛被整修一新,不僅建有設計巧妙的滑板場和長長的人行道,還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現代藝術品。科森紮人在夜遊時便可一睹這些藝術品的風采。

1937年11月19日黎明,一夥人正聚集在布森托河和克拉蒂河的交匯處,彼時的科森紮市比現在更加不起眼。領頭的是科森紮省省長,其他人則緊隨其後。他們被迫早起,睡眼惺忪,目光中除了帶著一絲憤恨,還不時閃過一絲惶恐。應一位考察者之邀,他們在此集結。這位考察者偕同妻子和隨行翻譯已於前一天晚上抵達科森紮省。三人的旅途漫長而煎熬,他們三人先是驅車攀登維蘇威火山,不料一路上寒氣逼人、狂風怒號,維蘇威火山也消失在層層烏雲之中。他們三人又驅車疾行350千米,其間乘坐的汽車數次拋錨,最後終於在次日淩晨到達科森紮市。這位考察者即納粹黨衛軍(SS)帝國長官海因裏希·希姆萊(公元1900年10月7日—1945年5月23日)。

希姆萊的隨行翻譯尤金·多曼後來將那天清晨發生的事情記載下來。希姆萊不僅勘測了那條幾近幹涸的河流,還審慎地檢測了河**殘留的渾濁河水。做完這些工作後,他開始向科森紮省的高官們講述排幹河道的方法。就在此時,另一夥人也出現在河邊,隻見一個嫵媚的妙齡女占卜勘探師率領著一群法國考古學家:

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在意大利考察團的高官們眼中,麵前這位法國美人兒變得更加秀色可餐……他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因上下揮舞占卜杖而微微發顫的豐滿**,像是著了魔一般。那根細長的占卜杖,像磁石一般將他們從希姆萊處吸到法國考察團這邊。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那位花容月貌的法國女占卜勘探師。隻有眉頭緊鎖的省長和冷若冰霜的警察局局長堅定地站在希姆萊這一邊,後者隻是承諾盡快從德國調來一支考古隊。[1]

希姆萊和法國女占卜勘探師之所以會不約而同地來到科森紮市,完全是因為1400多年前的約達尼斯。約達尼斯在《哥特史》中曾詳述西哥特武士於公元410年在那條河的河邊逗留的情景。此時此刻,希姆萊和法國考古學家們就聚集在約達尼斯的書中所說的那條河的河邊。西哥特武士們命令奴隸改變布森托河的流向,並在其原先的河道上開掘出一座深不見底的墳墓。武士們將一具屍體和若幹陪葬品置於墓中,然後將墳墓填平,將河水改回原先的河道。這樣一來,河水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墳墓的確切位置隱藏起來。為了守住這個秘密,武士們在事成之後便將所有參與此事的奴隸統統處死。根據約達尼斯的記載,墳墓中躺著的正是西哥特王國的首任國王亞拉裏克一世,而墓中的陪葬品則是數周前從羅馬城掠奪來的金銀財寶。

西哥特人挺進羅馬城的道路漫長而曲折。亞拉裏克一世崩殂前兩個世紀,波羅的海南岸的西哥特人就開始蠢蠢欲動。他們循著羅馬城的金銀財寶散發出的誘人光輝,沿著貿易路線向南推進,一路攻城略地,直逼黑海,在黑海沿岸建立起數個王國,勢力範圍從多瑙河一直延伸至克裏米亞半島。自此,西哥特人與羅馬人比鄰而居,兩個民族之間的摩擦與紛爭不斷,對兩個民族的命運都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哥特人是戰爭的始作俑者。從公元3世紀30年代末開始,哥特人便夥同其他野蠻部族向巴爾幹半島南部、小亞細亞和希臘發起多次襲擊,羅馬帝國所轄的數個重要城市慘遭洗劫,其中包括以弗所、科林斯和雅典。哥特人對羅馬帝國的“3世紀危機”也“貢獻”過自己的一份力。“3世紀危機”是指從公元235年到公元284年羅馬帝國陷入長達50年的危機,羅馬人不僅疲於應付各野蠻部族的侵襲、波斯帝國的數次入侵和失控的通貨膨脹,還有隨時被卷入王儲內鬥的危險。羅馬帝國風雨飄搖,幾次瀕臨分崩離析。

一個世紀後,羅馬人大仇得報。到公元4世紀,憑借對農業的改良和各類簡單產業的開發,哥特人在黑海沿岸建立的各個王國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公元327年,君士坦丁大帝率軍橫渡多瑙河,直抵哥特人的勢力範圍,迫使哥特人承認羅馬人才是這片土地的主宰。哥特人節節敗退,不得不逃到喀爾巴阡山中。然而,複仇才剛剛開始。君士坦丁大帝采用饑餓戰術逼迫哥特人投降,並迫使他們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即哥特人建立的王國以附屬國的身份並入羅馬帝國。

更屈辱的事還在後麵。半個世紀後,也就是公元376年,不少哥特人駐紮在多瑙河沿岸,肩負著替羅馬帝國戍邊的任務。彼時,他們不得不低聲下氣地祈求羅馬人的庇護,期望在羅馬帝國內部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哥特人的屈辱境地是由匈人一手造成的。戰術超群的匈人是讓好戰的哥特人都聞風喪膽的存在。匈人騎兵會在安全距離內衝敵人放箭,然後再衝上前去將敵人趕盡殺絕。見大事不妙,一部分哥特人逃至羅馬帝國在中歐的邊境地帶。選擇按兵不動的那部分哥特人則繼續駐紮在多瑙河沿岸,繼續向昔日宿敵乞求憐憫。選擇留下來的這部分哥特人逐漸與當地人融合,形成了一個新的民族,他們自稱是西哥特人。

東羅馬帝國皇帝瓦林斯(彼時的羅馬帝國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東西羅馬分治)下令接納被匈人驅趕的西哥特人。他這麽做或許是因為西哥特人數目眾多,強行驅趕實非明智之舉,或許是因為他打算利用他們替自己賣命。無論瓦林斯皇帝(公元364—378年在位)當時是出於何種居心,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這一決定給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利欲熏心的羅馬貪官通過向西哥特人出售高價食物獲利,甚至還打算在宴會上綁架西哥特人的首領取樂。結果弄巧成拙,遭到西哥特人的奮起反抗。兩年後,亞德裏亞堡之戰爆發,羅馬軍遭遇500年來最慘重的覆滅,三分之二的東羅馬野戰軍被屠戮,瓦林斯被殺。亞德裏亞堡之戰的慘敗讓羅馬人的心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阿裏亞河戰役後,羅馬人橫掃蠻族,優越感油然而生。然而,亞德裏亞堡之戰讓羅馬人徹底放下對蠻族的優越感,學會平等待之。

在接下來的30年裏,西哥特人一直盤踞在帝國境內,成為羅馬帝國內部的一顆毒瘤。兩個民族總是在敵人與朋友間徘徊,時戰時和。羅馬人對西哥特的忌憚和剝削迫使西哥特各個部族團結起來。西哥特人學習了一些羅馬人的習俗,放棄了本民族的宗教,轉而皈依基督教。瓦林斯皇帝向西哥特人開出歸順條件:西哥特人的首領必須信仰基督教,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改宗之舉實屬無奈。於是,他們便同瓦林斯皇帝一樣,信奉基督教。正是這一信仰讓後來的西哥特人吃盡苦頭。瓦林斯皇帝命喪亞德裏亞堡,東羅馬帝國便宣布天主教為國教,西哥特人霎時淪為異教徒,他們的信仰完全擺脫了羅馬人的控製。這樣看來,瓦林斯皇帝歪打正著,倒是成全了他們。

▲這幅創作於17世紀的畫作描繪了亞拉裏克軍戰鬥的場景,出自喬治斯·德·斯古德裏於1654年創作的《亞拉裏克》。

在這個風雲變幻的時期,亞拉裏克脫穎而出,被西哥特人推舉為酋長。他的性格和外貌均無從考據,現存的文獻僅僅對他的上位史做了記載,我們不妨以此為切入點。他的權力之路與西哥特人對羅馬人的恩怨糾葛息息相關。公元394年,為討伐西羅馬帝國的篡位者,西哥特人根據條約規定加入東羅馬帝國的軍隊,參加冷河戰役。西哥特戰士被派往最前線,結果傷亡慘重。他們因此起疑,懷疑羅馬人故意借機削弱他們。亞拉裏克帶領著自己的族人再一次走上反抗羅馬帝國壓迫的道路,一路殺進希臘,給希臘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毀滅性打擊。雅典被洗劫一空,無數雅典公民被賣為奴隸。幾年後,亞拉裏克故技重施,入侵意大利半島北部。你可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把他想象成動作電影中那些嗜血成性、殺人如麻的大反派,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當時的文獻記載,這位哥特酋長深知禮賢下士的重要性,並不會一味地剛愎自用。亞拉裏克征討四方,與其說是本性使然,不如說是職責所在。倘若他手下的武士無法分到足夠的戰利品,隻怕會反過來推翻他,取而代之。為了在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他必須學會籠絡人心。事實證明他是天生的領袖。亞拉裏克的戰績也非常具有啟發意義。在他的酋長生涯中,他參加的戰役比人們想象中少得多,對勝算不大的戰役避而遠之,懂得見好就收,絕不會一味地強出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謂他人生的真實寫照。他深知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一次戰敗就足以把他和他的族人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一旦戰敗,他的族人要麽淪為羅馬人的奴隸,要麽被強製入伍,而他本人則會被羅馬人當成慶祝勝利的犧牲品,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被活活勒死。

生性謹慎的亞拉裏克為何會選擇退出巴爾幹半島,冒險來到羅馬城下呢?這個問題的答案與弗拉維烏斯·斯提裏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斯提裏科有一半的汪達爾血統(2),是當時西羅馬帝國的軍事統帥,是小皇帝弗拉維烏斯·奧古斯都·霍諾裏烏斯(3)背後的真正掌權者,是霍諾裏烏斯之父狄奧多西大帝欽定的顧命大臣。斯提裏科曾兩次與亞拉裏克交手:在初期擊退西哥特人對希臘的入侵,並在後來擊退西哥特人對意大利半島北部的入侵。公元406年,斯提裏科向亞拉裏克提出結盟,共同對抗東羅馬帝國。那麽斯提裏科為何突然要與東羅馬帝國兵戎相見呢?我們不得而知。當然,東西羅馬帝國之間的嫌隙由來已久。亞拉裏克和他的族人在巴爾幹半島一籌莫展,匈人在中歐虎視眈眈,他們因此急需一把保護傘來替自己遮風擋雨。亞拉裏克迫不及待地答應了斯提裏科的結盟請求。

然而,這次的結盟好似斯提裏科開出的一張空頭支票。亞拉裏克率領自己的族人來到今天的阿爾巴尼亞境內,打算與斯提裏科的軍隊在此會師,但是斯提裏科並沒有出現在約定的地點。他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企圖敷衍搪塞過去。就在亞拉裏克與斯提裏科達成結盟的幾周內,不少日耳曼部族被匈人趕到今法國境內。這隻是匈人毀滅西羅馬帝國的前奏而已。亞拉裏克在阿爾巴尼亞苦等一年之後,徹底失去耐心。他的屬下已經急不可耐地想要去燒殺搶掠。亞拉裏克帶領他們來到阿爾卑斯山,以便居高臨下地威懾不遠處的拉韋納,此城是西羅馬帝國朝廷所在地。他隨後要求西羅馬帝國支付他1800千克黃金作為賠償金。

西羅馬帝國內外交困,斯提裏科心亂如麻。為了息事寧人,他也隻好同意亞拉裏克提出的賠償要求。然而,斯提裏科的這一決定,最終讓他自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位名叫蘭帕迪斯的元老院議員牢騷滿腹,稱支付賠償金實是姑息養奸而非息事寧人。蘭帕迪斯的非議隻是斯提裏科斷頭之路的第一步。拉韋納朝廷最後還是支付了這筆賠償金,但是斯提裏科卻遭到朝中政敵的誹謗中傷。一時間朝廷上下謠言四起,紛傳斯提裏科意欲立自己的兒子為皇帝。加之他有一半的日耳曼血統,羅馬人本就對他多有猜忌。羅馬帝國晚期的政權更迭往往伴隨著殘酷的殺戮。公元408年8月,斯提裏科在拉韋納的一間教堂裏被斬首。他的親信和兒子也受到牽連,紛紛被殺。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頭。他的死就像一把火,點燃了意大利半島的反蠻族情緒,羅馬軍中開始大肆屠戮斯提裏科派中具有日耳曼血統的士兵,甚至連他們的家人都不放過。

亞拉裏克的保護傘被殺,族人也慘遭屠戮。人們料定他遲早要報仇,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亞拉裏克的內弟阿塔烏爾夫率領自己的部眾入夥亞拉裏克的部落,加之斯提裏科派的將士因大屠殺集體倒戈,他的隊伍空前強大起來。但是,亞拉裏克依舊如從前一般小心謹慎。他需要同霍諾裏烏斯皇帝達成新的條約,當然他提出的條件並不過分:他的唯一要求不過是為自己的族人在帝國內部謀得一塊容身之地,且授予他對這塊土地的自治權。他所求之地即今天的匈牙利和克羅地亞。被反蠻族情緒所左右的拉韋納當局斷然拒絕了亞拉裏克的要求。心灰意懶的亞拉裏克不得已決定出兵攻打羅馬帝國。即使決定兵戎相見,亞拉裏克也僅僅將動武視為權宜之計。他不過是想增加同霍諾裏烏斯皇帝談判的籌碼而已,他所求不過是為自己的族人在羅馬帝國內謀得一席立足之地。當然,這一席立足之地須是羅馬帝國的心頭肉。因為隻有這樣,羅馬人才會舍得拚盡全力確保這塊土地安全無虞。

西哥特人整理好行囊,浩浩****地向南進發。雖然我們不能妄下結論,但是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不同於布倫努斯領導的職業軍隊。相反地,他們是攜帶妻小的武士,全部所求不過是一塊安居樂業之地。亞拉裏克的部下絕非散兵遊勇,而是有組織的隊伍,內部等級森嚴。他們推舉的酋長位於金字塔的頂端。酋長之下是自由武士,自由武士的數量占整個部落人口的五分之一到二分之一。自由武士之下是人數眾多的奴隸和自由民,他們處於部落底層,禁止同武士階層通婚。鑒於隻有一小部分的自由武士視自己為哥特人,其餘的自由武士是否會心甘情願地替這一小撮人賣命呢?彼時民族認同問題很可能還未上升為主要矛盾,但是哥特人的部落的確是不堪一擊的存在。如果那一小部分具有哥特民族認同感的自由武士的人數持續減少,那麽這個部落距離分崩離析就不遠了。

彼時的西哥特人完全沒有必要擔心他們的部落是否有分崩離析的危險。他們是一個總人口高達15萬的部落,足以住滿羅馬帝國任何一個大型城市,其中有3萬人是具有戰鬥力的成年男性。與此同時,羅馬帝國卻在不斷地裁軍。兩相對比,西哥特的軍隊浩浩****,殺奔而來,要麽騎著戰馬,要麽徒步飛奔,要麽擠在戰車上。他們統一留著時興的日耳曼式長發。首領手持裝飾華麗的武器,身穿金屬鎧甲;武士們則身穿皮質罩衫,或者穿戴從羅馬軍那裏俘獲的護胸甲和頭盔。他們的武器花樣繁多,從圓形盾牌、長矛,到長劍、木棍,不一而足。當然,他們也跟布倫努斯的高盧部眾一樣,邋遢不堪。公元408年11月的某一天,西哥特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如汪洋大海般將羅馬城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