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下一個彎後,他們走出了樹林,從那裏他們穿過一片綠色的草坪,迎著北風,將鬱鬱蔥蔥的山脊拋在了身後。安瓦德城堡就在前方。城堡很古老,是用溫暖的棕紅色石頭砌成的。
他們還沒走到城門口,倫恩國王就已經出城迎接他們了。他穿著一身舊得不能再舊的衣服,一點都不像阿拉維斯心目中的國王。這是因為他剛剛和手下的獵人一道巡視完養狗場,剛剛洗完他那雙摸過狗的手。不過,當他迎接阿拉維斯時,他拉過她的手鞠躬時莊嚴的風度足以表明他的國王身份。
“小姐,”他說,“我們由衷地歡迎你。假如我妻子在世,這個歡迎儀式一定能辦得更好,不過,我們歡迎你的心是一樣的。對於你的不幸遭遇和被迫離家,我深表惋惜,想必你也很傷心。我兒子科爾已經把你們這一路上的冒險經曆和你的勇敢行為告訴我了。”
“陛下,真正勇敢的人是他,不是我。”阿拉維斯說,“是他跑回來把我從一頭獅子的爪子下救了出來。”
“嗯?這是怎麽回事?”倫恩國王麵露喜色地說,“還沒人和我說過這個故事。”
於是,阿拉維斯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給他。科爾原本很想把這個故事講給大家聽,但他又不好意思自己說出來,可是當阿拉維斯講出來之後,他發覺自己並不像預期中的那麽高興,相反,他倒是覺得自己傻乎乎的。但是,他父親很高興,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國王又把這個故事講給很多人,弄得科爾寧願這件事從沒發生過。
接著,國王轉過身,麵對布裏和赫溫,他待他們的禮節絲毫不亞於對待阿拉維斯。他問了許多關於兩匹馬兒家人的問題,還問了他們在被抓之前住在納尼亞的什麽地方。兩匹馬還不習慣人們——成年人——以這種平等的態度和自己說話,一時間有些結巴。麵對科爾和阿拉維斯這樣的孩子時,他們倒不拘束。
這時,露茜女王從城堡裏走了出來,加入到他們的談話中。倫恩國王對阿拉維斯說:“親愛的孩子,這是一位非常可愛的朋友,你房間的一切事宜都是由她安排妥帖的,換作是我可做不到那麽好。”
“你想去看看自己的房間嗎?”露茜親了阿拉維斯一下,對她說道。她們倆立刻喜歡上了對方,聊起阿拉維斯的臥室和閨房該如何布置,還有購置些適合她的衣服以及女孩們見麵常聊的話題。
在露台上吃完午飯(午餐是鳥肉冷盤、野味餡餅、葡萄酒、麵包,還有奶酪),倫恩國王皺起了眉頭,長歎一口氣,說:“哎——那個可憐又可笑的拉巴達什還在我們手上,朋友們,我們現在必須得決定如何處置他。”
露茜坐在國王的右側,阿拉維斯在左側。埃德蒙國王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倫恩國王的對麵。達爾、佩裏丹,還有科爾和科林都坐在國王這一側。
“陛下您有權力砍掉他的腦袋,”佩裏丹說,“偷襲讓他淪落為一名刺客。”
“說的沒錯,”埃德蒙說,“不過,就算是叛徒也可以改過自新。我知道有人曾做到了這一點。”說這話時,他若有所思。
“殺了拉巴達什就相當於向蒂斯羅克開戰。”達林說。
“蒂斯羅克沒什麽了不起,”倫恩國王說,“他的強大在於人多勢眾,可那麽多人幾乎不可能穿越沙漠。不過,我還不至於冷血到殺人(哪怕那人是個叛徒)。如果能在戰場上殺死他,我一定會輕鬆許多,可那又另當別論。”
“依我看,”露茜說,“國王陛下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保證今後行事一定光明磊落,然後再放他回去。也許他真能信守諾言。”
“妹妹,也許猿猴也能變誠實,”埃德蒙說,“以獅王的名義起誓,如果他再食言,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在戰場上幹淨利落地幹掉他。”
“這個提議值得一試,”國王說道,他吩咐一名侍從,“把囚犯帶上來,我的朋友。”
被鎖鏈拴著的拉巴達什被帶了上來。很顯然他在鬧哄哄的地牢裏過了一夜,既沒吃東西也沒喝水,然而事實上,關押他的房間舒適無比,就連提供給他的晚餐也豐盛美味。隻是氣急敗壞的他根本不願去碰那些食物,而在房間裏跺腳、咆哮,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夜,所以現在的他看上去自然憔悴無比。
“無須多言,王子殿下想必也明白,”倫恩國王說,“根據國家間的約定及各項審慎的政策約束,我們完全有權力砍你的頭,正如一個人有權處死他的敵人兼手下敗將一樣。即便如此,考慮到你還年輕,天性粗暴且本身缺乏教養和禮儀,毫無疑問,這全都是因為你在奴隸和暴君的國度裏沾染上了惡習,所以我們決定恢複你的自由,讓你毫發無損地回家,隻要你答應以下條件:第一——”
“詛咒你們這些野蠻的狗東西!”拉巴達什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以為我會聽你開出的條件嗎?呸!別大談天性和一些我根本就聽不懂的東西。對於一個被鎖鏈鎖著的人而言,這樣做當然容易啦!快給我解開鏈條!再給我一把劍,到時候,看你們誰還敢和我囉嗦。”
幾乎所有的大臣都跳了起來,科林大聲說:
“父親!我能揍他一頓嗎?求你了。”
“安靜!王子殿下!大臣們!”倫恩國王說,“我們怎能如此沒有涵養,一個無賴說幾句嘲諷的話就能激怒我們?坐下,科林,不然你就離開這張桌子。王子殿下,我再次請您聽完我們的條件。”
“我才不聽野蠻人和巫師開出的條件。”拉巴達什說,“量你們也不敢動我一根汗毛。你們對我的種種侮辱,我將來一定讓納尼亞人和阿欽蘭人血債血償。蒂斯羅克的複仇可怕至極,哪怕是現在也依然如此。如果你們殺了我,北方的土地必將遭受各種燒殺搶掠和諸多折磨,這個可怕的故事即使在一千年後也足以震驚世界。聽到沒有!你們小心點!小心點!當心塔什神的雷霆霹靂從天而降——”
“從天而降的霹靂會不會半路掛在鉤子上?”科林問道。
“住口!科林!”國王說,“除非對方比你強大,否則絕不要奚落他人。”
“哦,愚蠢的拉巴達什。”露西歎了口氣。
接下來,科爾有些納悶了——為什麽每個人都站了起來,卻又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當然,他也一樣。很快他就明白了。阿斯蘭已經來到了他們身邊,可他們誰也沒看到他是何時出現的。獅王在拉巴達什和譴責他的人們之間輕輕地踱著步子,望著他那龐大的身軀,拉巴達什頓時嚇傻了。
“拉巴達什,”阿斯蘭說,“你認真聽好了。你的末日即將降臨,不過你仍然有機會逃過這一劫。放下你的驕傲(你又有何值得驕傲的呢?)和憤怒(有誰冤枉你了嗎?),接受這些善良的國王們的憐憫吧。”
拉巴達什翻了個白眼,咧開嘴,露出陰鬱的笑容,看上去就像是一頭獰笑的大鯊魚,隨後他又上下動了動耳朵(隻要稍花些時間,任何人都能學會這個動作)。在卡樂門,他這一招通常都能奏效。每當他露出這個表情時,哪怕是最勇敢的人都會全身戰栗,普通人會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那些膽小敏感的人會直接被嚇昏過去。可是,拉巴達什不知道他的這一表情之所以屢試不爽,完全是因為人們知道隻要他一聲令下,他們就會被扔進開水中活活燙死。在阿欽蘭,他的這幅鬼臉壓根就沒有任何威懾力。事實上,露西見狀還以為拉巴達什要生病了。
“惡魔!惡魔!惡魔!”王子尖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納尼亞邪惡的魔王。你是諸神的敵人。可怕的幽靈,告訴你我是誰吧。我就是無情且不可抗拒的塔什神的後裔,願塔什神的詛咒落在你身上。蠍子狀的閃電如雨點般砸在你頭上,將納尼亞的山峰化為塵土——”
“注意你的措辭,拉巴達什,”阿斯蘭平靜地說,“你的末日已經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就讓天塌陷下來,”拉巴達什繼續尖叫道,“讓大地開裂。就讓鮮血和火焰吞噬這個世界!我決不善罷甘休,除非我揪住那狗東西的女兒,拉著野蠻人女王的頭發,把她拖進我的王宮……”
“時辰到了,”阿斯蘭說道,拉巴達什眼看著眾人開始哈哈大笑,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慌向他襲來。
人們沒法不笑。拉巴達什一直在上下擺動耳朵,就在阿斯蘭說“時辰到了”的時候,他的耳朵就變了,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尖,而且很快就長滿了灰色的毛。就在眾人正琢磨在哪兒見過類似的耳朵時,拉巴達什的臉也開始變了。他的臉變長了,頭頂變厚了,眼睛也更大了,鼻子陷到了臉蛋裏(或者說他的臉凸了出來,整張臉上隻能看到一個大鼻子)而且長出了長長的毛。他的兩隻胳膊變得越來越長,垂了下來,直到兩隻手平攤在了地上——隻不過它們已經不再是手的樣子,變成了蹄子。拉巴達什四肢著地,身上的衣服不見了,眾人的笑聲更大了(大家實在是忍不住笑)因為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拉巴達什變成了什麽——一頭毛驢。更可怕的是,他的人類聲音保持的時間也隻比他的人類外形多那麽一小會兒,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變化之後,他立刻驚恐地尖叫道:
“哦,不要把我變成毛驢!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如果真要變,那也變匹馬啊——昂——呃——昂呃——呃,”他的話還沒說完,人的聲音就消失在了一陣驢叫聲中。
“現在,聽我說,拉巴達什,”阿斯蘭說,“正義中也不乏慈悲。你不會永遠都是頭毛驢。”
這時,那頭毛驢自然將耳朵扭過來聽,它的樣子滑稽可笑,所有人見狀笑得更歡了。大家努力忍住笑,可是最終還是失敗了。
“你曾向塔什神發出呼告,”阿斯蘭說,“你將會在塔什神的廟宇中得到治愈。今年秋季盛宴時,你必須站在塔什班塔什神的聖壇前,眾目睽睽之下,你的毛驢外形將會褪去。屆時,所有人都會知道你就是拉巴達什王子。不過,在你有生之年,你一旦離塔什班大廟距離超過十英裏,你就會又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如果你再次變身,就再也變不回去了。”
之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大家才開始交頭接耳,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仿佛剛從夢中醒來一般。阿斯蘭不見了,但空氣中和草叢上還留著一道亮光,每個人的心中都澎湃著歡樂之情,這一切使他們確信自己剛才並非做夢,而且一頭毛驢就赫然站在他們當中。
倫恩國王是這世上心地最善良的人,眼看自己的敵人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之中,他心中的憤怒頓時一掃而光。
“王子殿下,”他說,“事情演變到如此地步,我著實深表遺憾。殿下您自己親眼看見了一切——這與我們沒有任何關聯。當然,我們很樂意為您提供一艘船,送您返回塔什班,讓您——呃——獲得解脫——阿斯蘭剛才已經說過了。您將會得到您目前狀況下能夠得到的最舒適的安排——一艘最好的運載牲口的船,還有最新鮮的胡蘿卜和薊——”
然而,一聲震耳欲聾的驢叫聲,外加瞄準一名侍衛的目標明確的踢腿已經清清楚楚地表明,麵對好心的安排,有人壓根就不領情。
接下來,為了不再提到這個人,我最好還是先把拉巴達什後來的情況交代清楚。他(或者說它)被人們用船送回了塔什班,並且在秋季盛宴時被帶到了塔什神廟裏,在那裏他恢複了人形。在場的四五千人都目睹了他的變形,想保守這個秘密根本不可能。老蒂斯羅克死後,拉巴達什繼位,成為新一代蒂斯羅克,同時他也是卡樂門有史以來最持久的和平的統治者。這全都是因為他不敢到距離塔什班十英裏以外的地方去,無法親自參戰。與此同時,他又不願意讓手下的泰坎獨自作戰,贏得各種美譽,從而使他的權勢受到威脅——曆任蒂斯羅克都是這樣被推翻的。盡管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自私,但是卡樂門周邊的小國家卻因此過上了更加舒適太平的生活。拉巴達什的子民一直沒有忘記他曾經變成過一頭毛驢。在他統治期間,當著他的麵,人們都稱他為和平締造者拉巴達什,可是在他死後以及背著他的時候,人們管他叫可笑的拉巴達什。如果你翻查卡樂門的曆史記載(你不妨去當地的圖書館查看一下),你就會發現他被列在“可笑的拉巴達什”這個條目下。直到今天,在卡樂門的學校裏,隻要你做了極其愚蠢的事情,你很有可能被稱作“第二個拉巴達什”。
與此同時,在安瓦德,人人都很慶幸拉巴達什在真正的賞心樂事啟動之前被遣送了回去。那天晚上,在城堡前麵的草坪上,人們借著月光,點了幾十盞燈籠,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月光和燈光交相輝映,美酒如河流般流淌,大家講故事、說笑話。隨後在一片沉寂中,國王的詩人和兩名提琴師走到了圓圈中央。阿拉維斯和科爾原本以為會很沉悶無聊,因為卡樂門的詩歌通常都淡然無趣,不過很快他們就知道了什麽才是真正的詩歌。提琴的琴弦才剛剛被撥動,他們的精神就為之一振,詩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謠,緩緩講述金發奧爾文的故事,說他如何與巨人皮爾作戰,最終把他變成了石頭(這就是皮爾山雙峰的來曆——皮爾是一個長著兩個腦袋的的巨人)並贏得莉爾恩小姐的愛,讓她做了自己的新娘。當歌謠結束的時候,他們真希望能再聽一遍。盡管布裏不會唱歌,但是他講起了紮林德雷戰役的故事。之後,露茜又講了一遍魔法衣櫥,以及她和埃德蒙國王、蘇珊女王和至尊國王彼德第一次來到納尼亞的故事(除了阿拉維斯和科爾,在座的所有人都已經聽過好多遍了,可是他們還是想再聽一次)。
接下來,正如所有宴會都會結束一樣,倫恩國王說已經到了年輕人上床睡覺的時候了。“明天,科爾,”他隨後又補充道,“你要和我一起去視察城堡,了解城堡的情況,記住我們的優勢和弱點:因為等我離開人世的時候,這些城堡就要交給你來捍衛了。”
“可是父親,繼承王位的是科林。”科爾說。
“不,我的孩子,”倫恩國王說,“你才是我的繼承人。王冠將會傳給你。”
“可是我不想當國王,”科爾說,“我寧願——”
“這不是你想不想,也不是我願意不願意的問題,科爾,這是法律規定的。”
“可是,我們是雙胞胎,年齡一樣大。”
“不,”倫恩國王大笑道,“雙胞胎也必定有一個先出來。你比科林足足大了二十分鍾。我們也希望你比他更強,盡管你們二人不分伯仲。”說完,他望著科林,衝他眨了眨眼。
“父親,你難道就不能讓你喜歡的那個兒子繼承王位嗎?”
“不行,國王也必須遵守法律,國王的權力是法律賦予的。國王不能拋開自己的王冠,正如哨兵不能離開他的崗位一樣。”
“哦,天啊,”科爾說,“我一點也不想做國王。科林——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從沒想過我的出現會剝奪你繼承王位的權利。”
“啊哈!哈哈哈!”科林說,“我終於可以不當國王了。我可以不做國王了。我永遠都是王子。當王子最快樂。”
“科爾,你兄弟這一點倒是沒說錯,”倫恩國王說,“當國王就意味著每次衝鋒殺敵時你必須衝在最前麵,遇到危險撤退時又必須沉著押後,當國土上出現饑荒時(收成不好的年份裏必定會如此)你需要穿上更精致的衣裳笑對不足果脯的餐食,而且還要笑得比王國內任何一個人都更開心、更燦爛。”
當兩個男孩上樓睡覺的時候,科爾再次問科林王位這件事是否真的無法改變。科林說:
“如果你再提起這件事,我——我就會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故事就要結束了,如果說從那之後這兩兄弟再也沒有出現過意見分歧,這自然是再好不過了,然而我擔心事情並非如此。事實上,就和天下任何兄弟一樣,他們倆常常會爭吵,甚至打架,而每次打架(如果他們真的打起來的話)都以科爾被打倒在地宣告結束。因為當兩兄弟長大成為武士之後,盡管在戰場上科爾往往更加驍勇善戰,但是從武藝上來說,無論是他還是北方諸國裏的任何一名武士都不是科林的對手。科林也因此獲得了“雷霆霹靂手科林”的美譽,並且憑借自身不俗的工夫打敗了風暴峰上墮落的黑熊。這頭熊原本也是隻會說話的熊,但是他墮落了,染上了野熊的惡習。在冬季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裏,科林爬上了風暴峰位於納尼亞的一側,找到了黑熊的老窩,在沒有計時員的情況下,與黑熊大戰了三十二個回合。最後,黑熊的雙眼什麽也看不到了,恢複了最初的本性。
阿拉維斯也常常和科爾爭吵(恐怕還打過架),不過他們總是很快就合好了。幾年後,當他們都長大了,兩個人都已經習慣了這種吵了合好、合好又吵的生活,為了方便,兩人幹脆結婚了。倫恩國王去世後,他們就成了阿欽蘭的好國王和好王後,而阿欽蘭曆史上最著名的國王——偉大的蘭姆就是他倆的兒子。布裏和赫溫在納尼亞幸福快樂地生活了很久,他們都結了婚,但不是和對方。每隔幾個月,他們就會一路小跑穿過關隘去安瓦德探望他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