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半夏的聲音並不大,卻猶如一記重錘敲在了兩人的心頭,項南星驚訝地望向她這邊,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複雜萬分。而沈靈霜則是張大了嘴合不上來,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貌不驚人,甚至看上去還有些太過秀氣的男子。

“第四位的主持人,以玩家身份,對上一個普通的玩家?”她喃喃說道。

除了曾經擔任過導師的那個和藹老人之外,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另外一個“一位數”的主持人。和那些氣場全開的高位主持人不同,徐聞一開始不顯山露水,然而接觸越深,越是感覺這個人簡直是深不可測。

“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沈靈霜聽過尼采的這句格言,她猜想徐聞的這個綽號正是來源於這個典故。在認真起來之後,連觀察力過人的項南星都一直無法看穿徐聞的掩飾,一次都沒能猜中對方的想法。這一點已經足夠了不起。然而在這個世界上優秀的賭徒有很多,如果光是無法被看穿的話還不能稱為真正的強者。

徐聞的厲害之處,在於他可以反過來看穿對手,然後用最輕鬆的方式去應付。

不管項南星怎麽出招,他都能夠很快將其輕描淡寫地化解掉,然後逼對手不得不絞盡腦汁準備下一招。這一場遊戲她在場邊看得驚心動魄,然而對於徐聞來說,或許就像是一個大人側著身,隻用單手接著小孩子拳頭的程度。一拳一拳落入他的掌心,最終都是綿軟無力。

更可怕的是,他的對手會在不知不覺落入他的節奏,最終在他麵前猶如玻璃人偶一樣毫無秘密可言。這一場看下來,除了厲害二字,沈靈霜腦中根本找不出其他的詞語。

“可是……”

沈靈霜皺起了眉頭:“可是,為什麽要在這時候說呢?”

她帶點責備地看著秋半夏,小聲說道:“這一局是關鍵中的關鍵啊,如果能夠複製前幾局的戰術,說不定還有機會拿下來,這也對於下一局也能提升一些信心。可是你選在這個時候說出了他的身份,隻是徒然增加心理壓力而已吧!”

秋半夏搖搖頭沒有說話,反倒是項南星開口了。

“不,我能理解。”

那短短幾秒間,他從震驚到沉靜,甚至一掃剛才的頹勢,整個人再度奇妙地振作起來。看到他的模樣,秋半夏笑了笑,對著沈靈霜無聲地做了個“我就知道”的嘴型。

“知道對麵的是主持人,反而心情舒暢了不少。我幾乎都忘了,‘白夜祭’歸根結底是玩家對抗主持人的遊戲。我既然決定參加了,遲早就要對上主持人。”他看著徐聞,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意,“倒不如說,幸好在正式的白夜祭之前對上了高位主持人,讓我能夠親身體驗一下這些人到底生活在什麽樣的世界裏。”

他將硬幣高高拋起,旋即接住,動作間竟是再無凝滯的感覺。這一回他沒有再使用那些複雜的算式,打開手掌看過之後,項南星便毫不猶豫地報出了自己的宣告:“文字。”

“我質疑。”徐聞搖搖頭,“我說過沒用的。就算你用挑戰者的心態逼著自己重新振奮起來,但實力差距就是實力差距,不會因為簡單的覺悟而有所改變。”

他指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看得清清楚楚。全部。”

項南星深深地看著他,點點頭,然後將手向前伸出,任由沈靈霜將其打開。手背下的圖案果然是“人頭”。這一局再敗之後,項南星的籌碼數等於淨負了九千多個,要不是一開始有一萬個籌碼的本金,此時他已經出局了。

如果還想贏下遊戲,他必須贏下接下來的一局,然後在自己扔硬幣的第十六局裏繼續獲勝。就算他可以靠著像剛才那樣的強運贏下一局,但就像徐聞剛剛展示的這樣,隻要他確實知道手底下的圖案,這個信息就必然會被對方看清,而決定勝負的關鍵局次,他沒有辦法控製自己不去記住那個圖案的內容。

剛剛這一局已經證明了這點。

逆轉可能性隨著這一局的落敗,幾乎已經被宣判了死刑。按照翻倍押注的方式計算,第十六局一旦落敗,將會直接輸掉三萬多個籌碼,哪怕他在贏下第十五局時收入一萬多個籌碼,也不夠這一局扣的。

“但換句話說,隻要我能夠贏下這一局,把比賽帶到第十六局,再像你那樣用各種小細節引導對手做出錯誤的決定,我也能逆轉獲勝。”

“說得很對。不過你做不到。”

“對,這個我‘現在大概’做不到。”

項南星臉色沉靜。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想法,徐聞清楚地知道,他嘴上說的和心裏想著的確實是同一件事。隻是自己“暫時還做不到”,幾分鍾之後的事,誰知道呢。

看來,這家夥走到這一步,是真的沒有放棄,甚至打算正麵對決。

“有趣。”

徐聞淡淡地應道,從沈靈霜手中接過了硬幣。拋起硬幣的瞬間,他注意到項南星已經提前移開了視線,轉而看著旁邊的一棵大樹,像是還有閑情逸致觀賞植物似的。

他當然知道實情不是如此。對方剛剛一直在數著身邊某個樹枝上麵的葉子數量,用單雙數來決定最終喊出的是“信任”還是“質疑”。這確實是一種非常聰明的做法,大多數人在二選一的時候總會帶上或明顯或隱蔽的個人傾向,就像誰說的,當硬幣拋起的瞬間,你會突然發現自己真正的想法。

但項南星的做法直接規避了這種情況。他的取材來自於大自然,完全不受他自己的主觀影響,也因為這樣,這種做法乍一看確實完全依賴運氣,逼著徐聞和他一起賭運。

然而在這關鍵的一局,事情不再這麽簡單。就像徐聞之前說的那樣,他無法逃避自己內心想要獲勝的強烈欲望,也不可能抑製自己本能的對失敗的恐懼。

不管是哪一邊,都在逼著他直麵自己的對手。即使開始時項南星刻意地移開自己的視線,讓自己去看其他的東西,但在硬幣落入徐聞手中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是不受控製地瞟了過來。

可笑的醜態。徐聞在心裏搖搖頭。

他見過太多玩家了。比起作為主持人在一旁觀察著玩家的行為,他更喜歡脫掉一身礙事的黑西裝,親自下場和玩家比上一回。旁觀者終究和目標有著距離,過程也不受控製,這就像是一種始終撓不到癢處的別扭感受。徐聞想要更靠近點,再靠近一點,因為隻有在最直接的地方,在距離勝負甚至生死最接近的時刻,他才能夠直接看見刻在那些人內心裏的“顏色”。

他見過有人直到最後一刻依然奮戰不休,甚至越發熊熊燃燒著的,這是紅色;

他見過有人自始至終一直保持著一顆明鏡止水的心,冷靜而優雅,直到落敗之後都沒有情緒波動,猶如一潭翻不起波瀾的湖水,這是藍色;

但大多數人則是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地改變著,要麽是因為喪失鬥誌,讓原本亮著的眼神熄滅了,又或是讓狂亂的情緒取代了理性,放任自己過度燃燒的鬥誌在腦中化作漫山遍野的大火,連最基本的思考都不要了。雖然道路看上去截然相反,然而最終的結局卻是殊途同歸。熄滅的鬥誌,是黑暗,被燒盡的理智隻剩灰燼,一樣是黑乎乎的模樣。

是的,絕大多數人,在最後關頭的顏色都是“黑”。就像是自此沉入深深的海底,從他們的“顏色”變成黑色的那一分鍾開始,故事的結局已經注定了。

此時的項南星正是如此。

“他的策略改變了。”沈靈霜忽然說道。

她看著項南星,臉上不禁露出了憂慮的神色。

“就像徐聞主持人之前說的那樣,在這最關鍵的一輪中,他沒法完全抹去自己的勝負心,因此不可能再強製讓自己置身事外地不去觀察,不去看。在剛剛嚐試過失敗之後,項南星索性接受了這一點,再想別的辦法。然而他現在想要用的這另外一種做法……”

“在最開始就選中一個答案,然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改變。”秋半夏接了上去。她的臉色也不太好看,盡管已經做好了後手準備,即便項南星在這裏輸掉了對決,她也有能力給他提供一個在一天之內東山再起的機會。

但那僅限於“輸掉對決”,而不是被徹底摧毀的情況。

項南星此時的做法乍一看可行。不管對方采取什麽樣的策略,他隻要將一開始就決定好的答案貫徹至終就夠了。不管是堅持“信任”或是“質疑”,還是堅持“人頭”或者“圖案”,隻要他從一開始做出選擇,就可以繞開隨後的一切誘導,最終將情況簡化為五成把握的拚運氣。而這種做法也可以將勝負心轉化成為堅持這個答案的決心,從而消解掉多餘的雜念。

然而,這個“可行”隻能建立在他的對手不是徐聞的情況下。

“你這是衝昏了腦袋,忘記了麽。”

秋半夏喃喃說道:“徐聞可以看透你的想法。說出答案前徐聞可以翻轉硬幣製造出想要的圖案。這兩點相加起來的話,就是‘徐聞可以製作出和你想的相反的答案’。不斷改變策略,直到最後都不放棄的韌性確實很了不起,就像我初見你時那樣,但是你現在這樣做……”

“完全沒機會啊。”她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