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聞知道,獲勝的隻能是他。

他的硬幣已經蓋在手掌之下,此時便打開看了一眼,而後是這幾輪裏從未缺席的手背翻轉的動作。去掉了肩膀上那個刻意為之的小動作之後,這整套動作終於完全結成了一體,再沒有可以利用的破綻。

項南星的眼中,南宮茜的信號也在這時傳來了。

“人頭”。

盡管已經從鏡頭裏看到了這邊發生的一係列變化,心知情況已經和計劃有所不同,信號也未必有用。但南宮茜依然忠實地在遠處履行著自己的職責,這是她唯一能夠做的事。

她相信,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張棄牌,在合適的人手裏都有可能成為逆轉的關鍵。項南星還沒有放棄,於是她也沒有。

“謝謝你。”項南星輕聲說著,向遠處的少女道謝。此時此刻這樣的情報已經不足以幹擾他事先做好的決定,但這一份鼓勵,他實實在在地收到了。

他仰起頭,毫不避忌地看著徐聞的眼睛,看著那雙漆黑的猶如深淵一般的眸子。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做著同一件事情,那就是觀察,再觀察。對方的身體動作已經沒有任何破綻,如果真要找到一個突破口的話,隻可能出現在精神層麵。

項南星一直看著。前所未有的專注度,讓他一瞬間感覺自己仿佛潛入了那片黑暗之中。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他忽然就想到了這句話。是的,他知道,就在他試圖窺視著徐聞的時候,對方也正在看著自己。

他一直知道。

“文字。”徐聞說道。

他的眼神沒有閃爍,所有的情緒都被吞沒在那片不見底的深淵之中。一旁的秋半夏也在觀察著,她是旁觀者,理應是不受防備的那一方,可即便是她也無法看穿徐聞此時的心思。

無懈可擊,她心想。在這種情況下,項南星想要看出對方的底牌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她一邊想著,一邊轉過頭想看看項南星那邊的情況。她本想著或許終於會在對方臉上看到一絲沮喪,然而在看到項南星的時候,她的臉色忽然一變。

他竟然在笑!

秋半夏一開始隻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然而現在項南星嘴角的那一抹微笑越來越明顯,一雙眼睛也微微眯起,帶著一點狡黠而又得意洋洋的神色。

這是贏了嗎?還是感覺麵對一心求勝的主持人輸了也不丟人?坦然淡定了?秋半夏一時之間隻覺得心中混亂。

同樣心中劇震的還有原本已成竹在胸的徐聞。他已經完成了一切工作,勝利就在眼前,接下來隻要耐心等待事情發生就可以了。他原本是這麽想的,然而在和項南星的目光交匯一刹那,即便自己正處在完全掩飾情緒的狀態之下,他的瞳孔仍是控製不住,忽然收縮!

是亮黃色。這一瞬間從黑色的灰燼中破土而出的嶄新顏色。不是火熱的紅也不是沉靜的藍,而是如清晨陽光一般充滿著昂揚希望的顏色。在這場對決的最後一刻,徐聞終於看見了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看見的東西。

“太美麗了。”他眯起眼睛,陶醉地說道。

他的精神迷醉了,可身體卻沒閑著。在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麵臨著的巨大危機。項南星堅定的念頭是掩飾——光是明白這一點就足夠了,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之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破綻,而項南星正是瞄準了這一點,展開了狙擊。

還有機會,自己及時注意到了,還有時間。他安慰自己。

他的手背開始緩緩弓起,帶著硬幣立起,這個小小的動作花了他半秒鍾不到,以他的身手,隻要一秒鍾的時間,待手背完全弓起後再次舒展,他就可以翻過硬幣,改變眼下的困境,將戰局重新帶回自己掌控的範圍之中。

就在這個時候,項南星開口了。

“我質疑。”他用最快的速度說完了這句話。

動作停止了,時間停滯,所有人的心跳仿佛也隨之凝固了。項南星剛剛說出的這句話將會決定這一局的結果,甚至有可能直接寫下這場對決的句點,然而他竟然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連一丁點的猶豫都沒有。

沈靈霜屏住了呼吸慢慢轉過頭,看著徐聞的臉。此時此刻,對方反應就是再好不過的判決,就連秋半夏也做出了和她相同的動作。

等了好幾秒,徐聞終於有了反應。

“有你的。”徐聞說。

他苦笑一聲,手心的肌肉放鬆了,承在其下的左手手背再次感覺到了硬幣紋路的觸感。隻要多給他半秒鍾,他想。剛剛幾乎立起的硬幣幾乎就差一點就能翻轉過去,他還來得及彌補自己一時輕敵犯下的錯誤,然而最後,就隻差了那麽半秒鍾。

項南星終究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稱讚之後,我還是想要問多一句。”他說,“你為什麽會這樣選擇?”

這個問題在確認答案之前問出,項南星完全可以不作答,然後催促他趕緊公布答案,避免夜長夢多。可是他還是選擇回答了。一開口,就是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我記得在第七局結束的時候你曾對我說過‘還有八局’。也就是說,剛剛的這一局,就是你在預定之中必須要分勝負的時候了。”

徐聞沉默不語,示意繼續。反倒是一旁的沈靈霜忽然神情一凜。她插了進來,直接問道:“難道說,第十六局其實對他來說還有不確定的地方?”

“不,第十六局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幾乎必勝,而他也相信這個結果。”項南星轉過頭對她微笑道,“但既然他自己都說過那樣的話,他就必須在限定的局數內解決,這關係到一個主持人的尊嚴。而且在這一局,對於一個絕對不能輸的主持人來說,和我賭運氣的方案顯然是不能接受的,他需要必勝的做法。”

“可是這一局是你來猜,他又有什麽……啊!”

沈靈霜說到一半時忽然張大了嘴。而在她問出這個愚蠢問題之前,秋半夏已經深深地看了項南星一眼,臉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她能猜到項南星做了什麽,但……這難道是一般人可以臨時做到的事情麽?

“對於一個有信心看穿對方的人來說,就算是自己的主動局,也是存在著必勝法的。他有翻轉的手藝在,因此可以觀察我選擇的圖案,然後根據我的想法,反過來決定硬幣的圖案。”項南星解釋道,“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那就是我直接在信任和質疑裏麵選擇,但這不會帶來什麽改變,因為說白了,這也不過就是另外一個‘二選一’的遊戲罷了。他看到了我的選擇,然後以此判斷是否要翻轉硬幣,如何選擇宣言。我知道他一定會這麽做,因為主持人的尊嚴讓他必須選擇確保會獲勝的方法。”

“而事實上,他也幾乎贏定了,直到……”

“直到最後他發現,這些東西都是假的。”徐聞淡淡地接上了句子的後半部分。

“你用身體和神態向我暴露你想要選擇的答案,然後在最後一刻強行推翻,選擇另外一個答案。”徐聞點點頭,“這件事放在嘴上說好像很容易,然而實際嚐試過的人都知道那有多難。尤其要欺騙的對象是我,哪怕有我輕敵的原因在,這依然不簡單。”

“你一路都很冷靜,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破綻。但不知為何,我忽然感覺在最後一輪你會犯下輕敵的錯誤,輕易接受我暴露出來那自我放棄的表象。”項南星笑了笑,“我隻是想著,你是時候要看不起我了,因為你對我的期望本就到此為止。”

徐聞深深地看著他,仿佛要從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裏看進對方靈魂的更深處去。然而他的視線之中盡是太過明亮的顏色,讓他看不真切。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的韌性,直到最後都仍在觀察和思考的理性,以及那一絲仿佛心靈魔術般的勝負直覺,和樂觀,也許把這些東西通通拚合到一塊了,才能染出如自己此時看到的這般美麗的顏色。

“真是有趣的一場對決。”徐聞微笑。

他彈起手指,硬幣旋轉著飛上半空,帶走了所有人的視線。

幾分鍾後,在這個樹林的另一處,一雙纖瘦素白的手正將一件寬大的黑色西服輕輕披上徐聞的肩。“先生,您辛苦了。”這個人柔聲說道。

她整了整西服的下擺,將徐聞的上半身罩在其中。這已經是盡力要顯得美觀了,然而實際看上去,他依舊像是一個偶然穿上不合身衣服的家夥,有幾分滑稽。

但這一幕本身卻並不滑稽。穿上西服的同時,“玩家”徐聞消失了,於此時此地將其取而代之的,是高居第四位的主持人,“深淵”徐聞。

在主持人這個精英團體裏,他已經是位於接近金字塔頂端的地方了。然而這個時候,這位超一流的主持人卻是沉默著,一副還未從回想中走出來的樣子。

他腳邊的手提箱已經空了,那裏麵曾經裝著滿滿的籌碼,最後都送給了那個勝出遊戲的年輕人。有了那些籌碼,他可以如願參加白夜祭,而自己說不定會在那裏再次與他遭遇。

“先生,我想不通。”

為他披上西服的是第二十九位的主持人“白鴿”鳴柳。她此時正露出不解的神色看著這個一直追隨的前輩,追問道:“那一局雖然輸了,但結算籌碼後距離決出勝負還遠得很,接下來進行的那一局您肯定能贏下來吧?可是,為什麽您要做出那種事?”

她指的自然是徐聞最後的舉動。當時也在遠處觀看戰況的她親眼目睹了徐聞扔掉硬幣,宣布棄權的那一幕。第十五局已經結束,所以他放棄的不是一局比賽,而是整個“信任遊戲”,失去的也不僅僅是剛剛贏回來的那部分籌碼,而是把自己作為本金投入遊戲中的一萬個籌碼全部輸掉了。而這有必要嗎?

就像鳴柳說的,隻是輸掉了一局,並不是分出勝負。他完全可以靠後麵那局扭轉局勢。

徐聞搖了搖頭。“鳴柳,你覺得我能贏?”他反問道。

“難道不是嗎?”鳴柳說,“第十六局是由先生來猜測他圖案,在全力以赴的情況下,我不認為有誰可以用偽裝欺騙到您。那個手法確實很有趣,但也僅限於您輕敵時才有用吧。”

“鳴柳,你錯了。”徐聞搖頭。

“我還是覺得他在下一局裏會毫無機會。”

“不,你錯的地方不在這裏。”

看著徐聞的眼睛,鳴柳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願賭服輸,主持人和一般玩家背負著的本來就不是一樣的重量。這一點對於徐聞來說更是如此。就像項南星看出來的那樣,他不能輸,這是他作為主持人的尊嚴。

就是一局也不行,因為在那一局裏,他確實是認真想要贏下的。

“鳴柳你要記住,主持人的勝負,不是玩家間的勝負所能定義的。那一局我輸了,輸掉的實際上是一次正麵的對決。哪怕說是大意也好,但這結果就擺在眼前,我認。”徐聞說。

雖然僅僅隻是一局,隻是十幾局遊戲裏其中的一局,甚至可以說,項南星唯一一次真正閃光的,隻有那個說出宣言的瞬間。

但在那個瞬間,這個人確確實實地超越了他。

他想起以棄權方式分出勝負之後,他最後對項南星說的那句話。

“賭上籌碼的遊戲未免無聊。下次在更好的戰場見麵吧。”他盯著對方的眼睛。

“下一次,賭上彼此的性命。”

最後幾個字從口中傾吐而出時,仿佛那股隱藏在胸中的熱情也通上了氧氣,熊熊燃燒起來。長久被無聊侵蝕的心髒再次猛烈地跳動,讓他精神的深淵之中仿佛有火焰再度燃起。

原本以為隻是那個老人安排的打發時間的小任務,卻在最後時刻迎來了意料之外的結局。不管這是不是又落入了那個老人的預計之中,但這份心情是不會騙人的。

他想再來一次,想要與這樣的人全力再戰一次。這一回,他從一開始就要使出全力。如果老人的目的是逼出他的最佳狀態的話,這個計劃無疑成功得超出預期。

白夜祭見。他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