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並不是免費的。

就麵具人說出這句話的同一時間,身在山區之中的南宮茜也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怎麽好像有點胸悶,頭暈?”

她心想著,有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這應該不會是心理作用,也沒理由是情緒波動引起的生理不適。盡管作為第一個出戰的緊張感還沒完全壓下,但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殺手,她早就知道如何處理等待過程中的焦躁情緒。

沒錯,剛才似乎是個很好的機會。視野開闊,彈道之間幾乎沒有阻隔,隻是在目的地附近有一片礙事的灌木叢,但要找的話,縫隙總是有的。就在剛剛對方尋找寶石的那幾秒裏,那個小小的藍色光點有好幾次都暴露在了南宮茜的視野裏。

雖然在霧氣裏看不清人,隻能大致看到個輪廓,但發光的地方就是項圈,隻要知道這一點就足以瞄準目標了。對於南宮茜這個級別的槍手來說,根本不需要看到目標長什麽模樣,隻要有一個小小的標誌物就可以擊發。

這就是南宮家狙殺的特點:所見即所殺。

但是她沒有扣下扳機。

身為殺手的直覺在那一刻警鈴大作,仿佛在警告她這一擊絕對不會成功。這是大哥從小開始就為她培養出來的素質,也是南宮茜例不虛發的真正秘密。就像大哥說的,一個好的狙擊手不代表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擊中目標,但肯定意味著他能排除掉那些絕對打不中的情況。

眼前就是絕對打不中的情況——南宮茜的直覺這樣告訴她,而她也順從了這感覺,繼續等了下去。這種事情她常做,絕不會因為放棄一個機會而感到懊惱,甚至因此胸悶、頭暈。

“這是什麽回事啊?”

南宮茜自言自語道,而後試著深呼吸調整有些紊亂的心率。然而就在這一秒,她忽然反應過來了。隨之而來的除了震驚之外,便是對自己犯下如此愚蠢錯誤的懊惱之情。

等待是要付出代價的,為什麽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騰地站起身,使勁搖晃著背後的氧氣罐頭。如她想象的那樣,此時這個裝滿了壓縮氧氣的罐頭已經比起一開始輕了許多,壓強降低了,供給自己呼吸器的濃度也隨之下降,此時她呼吸到的空氣其實更像是身在有一定海拔高度的山上或高原之類的地方。

之前罐頭中的氧氣雖然也一直在消耗著,但因為壓強還足夠,她呼吸到的那些並沒有太大差別,加上爬坡的時候人會因為勞累而削弱了對身上重量的感知能力,南宮茜回想起來,當時確實多少有種爬到後麵反而輕鬆的感覺,然而她卻沒往這邊想。後來趴下瞄準目標,人保持著固定姿勢不動,那就更加難以察覺背上緩慢變輕的重量了。

此時按南宮茜的判斷,就算她從現在開始待著不動,調整呼吸頻率,放鬆情緒放緩心率,將自身的氧氣消耗量降低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罐頭裏剩餘的氧氣最多也就讓她撐上一個鍾頭不到,而且在最後的十幾分鍾裏,她將會體驗到幾近缺氧的感覺。

如果除下呼吸器呢?按照主持人的說法,此時彌漫在山間的這些霧氣帶著致命的毒性,雖然濃度不算太高,短時間內還可以勉強呼吸,但時間一長毒素在身體裏積累起來,最終還是沒救。因此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考慮除掉呼吸器的做法。

看著GPS設備上移動著的光點,南宮茜知道自己眼前其實擺著兩個選擇,一是繼續等待,在有限的時間裏將目標項圈上的寶石射穿,直接獲勝後離開;二是立刻改變策略,從現在開始找尋這片區域裏藏著的氧氣罐頭,但主持人沒有提過這一點,也不知道這種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不,這種東西當然存在。”南宮茜自言自語道,同時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她暗罵自己的反應真是太慢,事實明明已經擺在眼前,她卻一直都沒有發現。

比起爬上高處後就靜靜待著的她,不斷行走的對方不管用上了多先進多節約的呼吸法,在氧氣消耗這一項上絕對會遠遠超過她。而且剛才觀察對方的時候她也注意到了,那個代表著項圈的藍色光點離地高度大約一米七左右,這意味著她要麵對的對手十有八九是個身高至少一米九的大漢。就算大家都不動,光是支撐著這樣龐大的身軀,耗氧量也會比她大得多。

要是她這邊氧氣罐頭告急的話,對方顯然會更早遭遇到類似的危機。然而此時看那三個並在一起的光點在GPS畫麵上移動的速度,卻是完全不比剛才來得更慢。顯然,對方的氧氣已經得到了充足的補充。

在遊戲過程中南宮茜一直緊盯著對方的移動情況,從他獲得第一塊寶石開始,那個光點就一直遵循著最經濟直接的路線在移動,中間並沒有出現兜路到其他地方的情況。於是關於那些補給所在地的問題,其實已經不難推測。

“新鮮的氧氣罐頭就放在寶石的旁邊……”南宮茜喃喃說道,而後苦笑一聲,“真是悲劇的馬太效應啊。越是保守的人,最終越容易被不足的氧氣逼上絕路,反過來從一開始就銳意進取的話,反而能夠獲得從容應對這些的資本。輸贏就是這樣決定的。”

“隻不過,如果我輸了的話……”

她自言自語著,眼神有一瞬間的迷茫。她知道,第一局的結果對於其後的遊戲非常重要,但輸掉了也不意味著世界末日,隻要其他人能夠贏下三場,他們照樣可以離開這個孤島。

隻是這樣的話,又要像之前那樣依賴著他麽?

依賴他的活躍與負傷來給自己帶來逃生機會,依賴他的自我犧牲來避免進入那人性扭曲的小屋,依賴他的勇氣從炸彈的威脅裏活下來,最後是依賴他一次又一次超越自我的極限發揮,將自己帶到這裏來。

然後在這個時候,還要繼續依賴他麽?

不。

既然決定要在最後為他做點什麽,那就一定要做到——哪怕因此變成怪物也在所不惜。

南宮茜微微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逐漸稀薄的氧氣。再度睜開眼時,目光之中隻有堅決。

“你必須成為真正的自己。”——她想起了大哥曾經告誡她的話。南宮茜不禁失笑,真實的自己就像她剛才說的那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手,冷靜分析,然後殺掉,這才是她。

“找到罐頭,拿到了充足的氧氣,而且可以從設備上發現我沒有嚐試搜集寶石,由此就能推斷我會遭遇到氧氣不足的困境。”她開始分析,“但對方沒有放慢步伐觀察情況,而是繼續按照原有的節奏做著自己的事。這要麽是極端的傲慢,要麽,就根本是在試探我的反應。”

“通過開局的觀察,他不難斷定我打算通過狙擊獲勝,因此刻意選擇了周圍有灌木叢的地點來增加難度。我沒有開槍這一點對他而言意味著保守,於是接下來的幾個他會依次選擇難度逐步增大的幾個點……對,他現在前往的這個附近剛好有著一片樹林,從我此時所在的這個地方很難直接穿過樹林擊中他。邏輯對上了。”

“但這依舊不是什麽問題。我根本不需要等他進入到那個地方後再開槍。底下的霧氣不算太濃,如果衝著殺人去的話,我隻要能夠看到大致的人形影子就可以出手了,不需要非得等著寶石亮起。”

“是的,剛才那會也是一樣。如果從一開始就從不考慮打爆項圈上的寶石,隻想著如何把人直接幹掉的話,現在這遊戲已經結束了。”

“那麽,為什麽要顧忌遊戲規則呢?擊碎寶石什麽的毫無必要,取巧的事情都是多餘。”

“所見即可殺。”

她說得抑揚頓挫,如同唱著一曲沒有旋律的詠歎調。周圍沒有觀眾,跟拍的無人機也很難獲取到太遠的聲音,她說的話明明隻有自己能夠聽到,然而她卻一定要把心裏想的東西全部說出口來。讓思想借著話語重新流入自己的耳朵,猶如自我催眠一般。

這就像是一項儀式。她一邊說著,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隨後換上的是一副徹底冷酷的麵孔。在這一刻,意識到處境危險的南宮茜借著這樣的行動強行喚回了過去的自己,那是和項南星相遇之前的,曾經殺人不眨眼的自己。

而此時的她不知道,也不願意去想的是,就在一公裏外的那個房間裏,項南星注意到了她站立的身姿裏發生的微妙改變。在這一刻,他的胸中忽然下意識地湧起了強烈的不安感。

這感覺就像是南宮茜忽然變了一個人。他不禁這樣想道。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事實上就算把此時的南宮茜擺在他的麵前,他也沒辦法指出對方到底是那個地方發生了改變。然而在記憶裏,他隱約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一次這樣子的南宮茜。

那是在他和殺人狂“蜘蛛”的那場火中搏鬥結束的時候。當時他體力不支暈了過去,隻能任憑那個自稱巧兒的殺人狂緩緩靠近,即將取下自己的性命,而他能做的隻是任憑本能驅動著雙手雙腳,向別墅的出口艱難爬去。

在意識恍恍惚惚之間,他看到門口處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的身體背著光看不清臉,仿佛是這片亮色背景下一個刺眼的陰影。他朦朦朧朧地看見那個身影拉開了弓,將箭射出,而後站在原地靜靜看著“蜘蛛”臨死前掙紮的醜態。整個過程中,項南星沒有從那個人身上感覺到絲毫的殺氣,隻有沉靜如水的漠然,仿佛完成了一項微不足道的工作一般。

那是當時的南宮茜,也是此時此刻出現在畫麵中的這個南宮茜。

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椅子摩擦的聲音,項南星下意識地回過頭,卻見假麵人此時雙手按在了兩邊扶手上,身子前傾,似乎要伸長脖子好看清楚畫麵裏正在發生的事情。哪怕隔著厚厚的麵具看不見他此時表情,但從他的動作不難看出,這個一貫寵辱不驚的假麵人,此時正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幕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她放下包袱,要殺人了。”他斷言。

異樣的情緒在項南星的心中莫名其妙泛起了。你憑什麽下的結論?你有我了解她麽?他很想這樣狠狠地反駁回去,然而現實卻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就在這一刻,他聽到克裏斯發出了一聲驚叫,回過頭之間畫麵裏的南宮茜已經再度臥倒,將眼睛湊上目鏡,一手扶住槍身,另一手握著把柄,食指指尖勾住了扳機。

下一秒,她的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