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最後一局的勝者是……呃……”

悠久山琢磨感覺自己的舌頭像是和腦子一樣打了結,磕磕絆絆了好一會,卻總是念不清楚。結果當然出來了,耳機裏傳來的聲音和之前一樣清晰,隻是這裏麵說出的事實卻讓他有些難以置信。

“勝者是……第四十一卦‘損’,也就是說,這一局是項南星獲勝!”他說。

話音未落,他就聽到右側的椅子“撲通”一聲倒了。項南星蹬開了椅子,從座位上一躍而起。他雙手握緊了拳頭,仰起頭,對著天花板發出一聲長長的嘶吼。

這一吼像是要把他胸中所有鬱結的情緒一吐為快,一直吼到聲音嘶啞了才停下。他的身體繃得筆直,握緊的手背上青筋冒起,非這樣不足以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

隻有他才能親身體會到這一路的不易。在這場遊戲的後半段,他幾乎是沿著一條如絲線般細小的獨木橋一路走了過來,而這一切的堅持,在這最後終於有了回報。

“恭喜了。”薑涼還是那一副淡定的表情。看上去身為對手的他更像是全場裏唯一一個對結果毫不關心,也不意外的人。悠久山琢磨看著這樣的薑涼,再想想他在上一局時的表現,不禁更加懷疑他是不是一早就預見到了這個結果。

“我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薑涼再一次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在揭曉答案之前,我也不知道這一局的結果會是怎樣,但對於現在這個結果,我確實也不感到意外。”

“可是,我完全看不出問題出在哪裏……”站在薑涼身後的主持人忍不住說道,“觀看你們對戰的時候,我自己也在演算著戰局變化。最後這四局真的是無懈可擊,四次對決做到了極致,在我想象中的結果應該會是四次完美的封殺,可是為什麽這最後一局……”

“願賭服輸,就是這樣。”

薑涼打斷了他的話。他眯起眼睛,手指在血袋上方移動,挑揀起來,最終在三個最初的血袋裏選擇了一個。“輪到我來碰碰運氣。”他笑道,將選中的血袋交給了主持人,示意可以開始這最後一次“血之試煉”了。

項南星站在對麵靜靜地看著他。盡管是對手,但不可否認薑涼此時的氣度真是讓人心折。“你沒有輸。”他由衷地說,“這一局遊戲有太多東西不是玩家可以決定的。你真的比我強很多,但最後關頭,我多了一點運氣。”

薑涼笑著搖搖頭:“你不用謙虛了。為了最後不確定的勝利把性命都豁出去,一次又一次地忍受著輸血期間的煎熬,甚至麵對幾次安穩活下去的**都忍住。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事情。因為你做到了這一點,運氣才會站在你的那邊。”

他仰起頭,長長歎了一聲:“‘吾計不成,乃天命’,老師,你設計這個遊戲也是為了教會我這一課吧。記下了。”

鮮血沿著導管開始流入薑涼的身體,過去三個回合裏一直折磨著項南星的那份恐懼,他現在去就要體驗。薑涼索性閉上了眼睛,努力感受著這份混雜著屈辱與恐慌的情緒,並將其化作自己的食量。另一邊的項南星靜靜看著,發泄了情緒之後,此時他的心裏既有殘留的喜悅,更多的卻是對眼前這個對手的敬佩。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在這場遊戲裏,他還從來沒有贏過這個對手哪怕一次。

“抱歉要打擾你們兩位惺惺相惜了。”悠久山琢磨歎了一口氣,“有哪位可以抽空來告訴我事實是什麽樣的嗎?或者說,你們想的情況是否跟我接下去說的一樣?”

他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桌上的兩塊木牌子,像是還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我在心裏算過幾次,各種情況和可能的牌型都考慮過了,可以想到的可能性隻有一個。”他說道,“‘第四十一卦’這張牌,由於四張‘10’在之前都用掉了,此時最大的牌型也就是‘12’和‘8’的兩對,‘第二十五卦’原本可以組出‘5’的三條來,牌型上應該是勝出的。可是最終的結果卻是後者落敗,這說明它最終沒能組成這樣的牌型。”

他拿起了上一局薑涼打出的“鹹”卦牌,把它和桌麵上另外那張放在一起。

“我想,問題是出在上一局吧。”他繼續說,“以上一局時殘留的紙牌,第三十一卦的‘鹹’卦就算限定在三條‘7’的牌型下,也有兩種組成方法。一種是三張‘7’帶上一對‘5’,另一種則是帶上了一張‘6’和一張‘4’。顯然,選擇後一個可以讓下一局組成更大牌型,這才符合‘讓牌的威力最大化’的原則。而若是前者的話,最後一張牌就無法組成三條的牌型,而是隻能以‘6’和‘4’的雙對子牌型出現,這樣一來,輸掉的結果就說得通了。”

他歎了一口氣:“所以,這一局結果如此,隻是因為負責為薑涼主持人擺牌並判定勝負的那位失誤了。可那是第十六位的狄拉克主持人啊,心思細密,原本絕不應該會犯這種見習主持人都未必會犯的錯。唯一的一次正好給你碰上了,不可思議……但無論如何,還是要恭喜你這次幸運的獲勝。拚上性命,最後還是等到了主持人的一次失誤。恭喜了。”

說到最後,悠久山的音調漸漸尖利起來,這意味著那個充滿敵意的人格再次冒頭了。而麵對他這一番故意的挑釁,項南星卻隻是微笑。

“這算是失誤嗎?”他說,“我不知道。但我瞄準的可不是這種碰運氣的事情。”

“哦?”悠久山揚起眉頭,“難道這裏麵還有必勝的方法?”

“悠久山主持人,我想問一下。”薑涼這個時候忽然插了一句,“在那邊和狄拉克主持人共同負責擺牌和判定工作的另外一個主持人……是那個‘黑貓’秋半夏吧?”

“是的。”

“我就知道。”說完這句,薑涼再度閉上了眼睛。從他平靜如常的臉色上看,這一次三分之二的機會還是被他把握住了,此時他不過是再例行公事地把血袋裏的血輸完,同時總結著這一次難得的失敗經驗。

反倒是悠久山琢磨再次被他的反應弄得一頭霧水。“等等,難道另一邊是誰擺牌,對結果會有什麽影響嗎?”

“你還是不懂啊。”

這回說話的是項南星。他學著對方剛才的樣子取出了一塊用過的木牌子,同樣放在桌上。隻不過他拿出的牌在時間上更早一些,是第五局裏他打出的第四十三卦,“夬”卦。

“回到你剛才說的那個假設,我也有一個假設。”他說,“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擺牌者必須遵守一個原則,那就是‘每張牌最大化’。你判斷主持人不會用一對‘5’替換‘6’和‘4’,就是因為後一種擺法可以讓最後的‘無妄’卦最大化,同時基本不削弱原本那張牌的牌型,達到總的效果最佳。但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我真的在第七局結束的時候被你們說服,放棄了遊戲,那麽最後一局也就不存在了。在這種情況下……”

他刻意頓了一頓,而後就看到了悠久山琢磨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啊,如果最後一局不存在的話,那麽第七局就應該以三張‘7’帶一對‘5’的牌型去擺,那樣才算是符合規則,否則就是主持人違規。但如果為了避免違規而那樣做了,一旦第八局開始,他的做法又變成錯誤的了。

換言之,那個局麵是玩家以及允許認輸的規則一起,給狄拉克出了一道難題。

“可是你還記得嗎?倒數第二局的答案來得很快,根本感受不到對方在擺牌時的糾結。”項南星笑了笑,“這是當然的,他不需要煩惱這種二選一的問題,也不需要猜度玩家的想法,隻需要按照第八局會發生的情況去處理就可以了。”

“為什麽?”悠久山忍不住問道。

“因為在他之前,已經有人涉嫌違規了。”薑涼接上了他的話。此時他已經輸完了剩下的血,正拔掉導管,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另一個主持人比他更早地麵臨著類似的二選一,而她選擇了可能會違規的那一邊。這樣一來,如果第八局真不存在的話,追溯起來也是對方違規在先,狄拉克主持人這邊完全不用負責。”

悠久山看著桌上的牌,細細咀嚼著薑涼的話。幾秒鍾後,他啊了一聲,驚得張大了嘴。

“是的,她在那時候就冒著風險,給我留下了一副必勝的牌。”項南星鄭重地說,“‘四十三’和‘四十一’,這兩張牌裏必須有一個占用四張‘10’,而另一張就隻能使用剩下的兩個對子。為了避免因為玩家提前退賽而違規,一般人都會選擇將四張‘10’用在先出現的那張上,可是黑貓主持人反其道而行之。她看到那一局麵對‘六十三’已經是必敗,索性把兩對用在這裏,反將四張‘10’留到最後。如果我沒有發現這一點,算錯進程提前用了王牌,或者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提前退賽的話,那麽不光我會輸掉,她也會跟著我一起完蛋。可是她選擇了相信我,既相信我會察覺到這一點,也相信我有足夠的勇氣和運氣,撐到最後。”

“可是,你又怎麽知道……”悠久山結結巴巴地說。

“我怎麽可能知道?直到這一秒看到結果,我才能確定這個大膽的想法沒錯。”項南星笑了笑,“我同樣隻能去相信,既是相信自己對秋半夏的了解,相信她變幻不定的性子會讓她參與到遊戲中,去擔任你口中隱約提到的那個關鍵角色,還要去相信她在關鍵的場次會為我留下一副王牌,給我機會自己終結遊戲。最後是相信自己的強運,相信連續三個陌生的血袋仍舊不能阻止我邁向最後的勝利……不,這已經不能叫做信任了,這根本就是瘋子與瘋子之間的共鳴。我知道她會為了爭取勝利不顧一切,而她也同樣知道,我為了贏下這場白夜祭已經到了可以放棄生命的地步。隻有同樣成為這樣的瘋子,才能締造出這樣的奇跡。”

項南星一口氣將心中話語傾吐完,目光又不自覺地落在了桌上的那些剩餘血袋上。說了這麽多,他最想感激的或許還是那個不知名的獻血者。就在剛才,哪怕他手握著秋半夏攢下的王牌,那也必須撐到第八局才可以使用。若沒有這些血袋奇跡般的助攻,屢戰屢敗的他根本沒有機會走到那一步。

“謝謝。”他小聲說道,順勢收起有些失控的情緒。“不論如何,總算是贏了。”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感覺剛剛放鬆下來的心情似乎又開始緊張起來,“二比二,接下來就看最後的第五局,我相信我們這邊一定會……”

他鼓勁的話還沒說完,卻聽到大門猛地被人推開。一個滿身浴血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拖著腳步一步一步往會場中蹭了進來。

“不必了。”這個人說道。他越過了門板的陰影,漸漸露出了真容,這是個身材幹瘦的老人,雖然穿著一身黑西服白襯衣,然而那上麵此時都沾滿了暗紅色的血液,看上觸目驚心。

“黃老?”徐聞驚叫。

黃老卻沒有回應他,而是徑直走到項南星的麵前站定。項南星這才注意到對方身上雖然沾了很多血,但大多在衣服表麵,看上去不像是受傷,更像是別人蹭在他身上的。

“我說不必了。已經結束了。”黃老木然地說。他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時更加蒼老,神情憔悴,看上去像是一口氣老了十年。

“結束了?”項南星還沒細想老人的異狀,又被這句話震了一下。“喂,結束了是什麽意思?現在前四局總比分是二比二吧,還有第五局啊!”

“第五局也已經結束了。”

黃老張開雙手:“所以我宣布,白夜祭結束了。”

他一臉疲憊,卻仍在用力抬起頭看向項南星的臉。這一刻,項南星發現對方的臉上湧動著毫不掩飾的情緒,那是由衷的悲哀與追懷。

“結束了。”老人喃喃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