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中的人,也分三六九等。看守一職在這裏說高不高,說低,那也算不得低。
像搬運屍體,清理現場這樣的事情,本來應該呼叫專門的清潔工來負責。然而此時開口下達這一命令的,卻是主持人。
於是這兩個傲氣的看守不得不一人抬肩,一人抬腳,哼哧哼哧地搬走了。他們這一走,進入房間準時接走犯人的任務卻又沒了人手。然而主持人卻說沒關係,這個留著讓他來。
“扔給那兩個家夥的話,估計得浪費很久才能把門撬開吧。”主持人菲克搖搖頭。此時他的臉上掛著一張哭臉紙麵具,眼淚被畫作兩道小瀑布似的形狀,一副稀裏嘩啦的模樣。當然,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梁京墨已經知道這家夥的麵具跟他的真實情緒完全沒有聯係,或許隻是隨機切換。
麵對著之前洛林和項南星一裏一外都沒能打開的門鎖,菲克就隻是那麽輕描淡寫地伸出手,用手指勾住了門鎖壞掉的邊緣。也沒看出來他使了多大的勁,旁邊的梁京墨隻聽見啪的一聲,原本像是焊在房門上的鎖竟然被他硬生生摳出來一半。
“哎這塊的鎖竟然做得這麽緊,用料很認真啊。”
聽菲克的語氣似乎有點驚訝,然而就算換了用料顯然對他來說也毫無區別。他的手再一用力,就那樣硬生生把鎖死的門鎖連帶著門框的一節整塊抽了出來,那姿態輕鬆地像是從一堆兒童積木裏隨手抽出一塊似的。
換做平時,梁京墨少不了要順勢感慨一下這些家夥簡直非人類,調侃幾句。然而此時他卻沒有了這樣的心情。他一個箭步向前衝進房間裏,目標明確直奔洗手間而去。
拉開門,那個人就坐在浴缸邊的地板上。他的全身都被淋濕,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頭發也濕漉漉的向下垂。毛巾就在架子上,然而他卻沒有半點要把身子擦幹的打算,隻是在那裏低著頭,盤著腿,一動不動,像是化作了一座石像。
即便是剛才破房門而入,梁京墨開門進來這種種動靜,都沒有把他從這種類似入定的狀態喚醒。又或許,這隻是因為他自己不願意從那裏醒來。
直到梁京墨輕拍著他的臉,小聲喊他的名字,那雙空虛的眼睛裏才慢慢恢複了一點神采。這個人靜靜地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梁京墨,還有站在洗手間門口的那兩個主持人。
“恭喜你,你通關了。”
“假麵人”菲克的語調平靜,聽上去全無情緒波動。旁邊的“黑貓”秋半夏就直接多了,雖然什麽也沒說,卻笑著對地上那人比了個大拇指,顯得相當高興。
“真不容易。”
梁京墨拍拍他的肩,直接坐在他身邊那濕漉漉的地板上。兩人就這樣靜靜坐了一會,那人終於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我活下來了。”
“是啊,你活下來了。”梁京墨說。“真不容易。”
那個人仰起頭看著天花板,頓了半晌。
忽然,他放聲大哭,撕心裂肺,似乎要將胸腔裏所有的空氣,連同悲傷,都從那沙啞的喉嚨裏擠出來。在這封閉的洗手間裏,隻有這個刺耳的聲音一直回響。
梁京墨靜靜坐著,卻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幾個小時前,自己通過監控視頻看到的那些東西……
從監控畫麵裏,他可以看見整個房間裏除了洗手間和門口以外的大部分區域,項南星如何從門邊退開,之後又是如何如行屍走肉般,拖著腳垂著手退回到房內的床沿坐下,他看得一清二楚。梁京墨也注意到,這個房間的設計基本仿照中等水準的酒店,大床,書桌,茶幾,靠背椅,自然也有一台電視機。隻不過,這邊的電視機收看的不是電視節目。隨著十二點一到,電視機自動亮起,播放的卻是這幾個房間的狀況。
那液晶電視上麵的畫麵被整齊地分成了四等分,右上角是項南星所在的房間。攝像頭放置在門口上方,從上往下拍攝,將整個房間裏的每一分動靜都收入眼底,正是他此時黑入的這個鏡頭。左上角和右下角也映著和這裏一樣的房間,隻是此時那裏都是空****的,沒有人在。不用問,這兩個房間正是為老獨眼和馬友準備的。
而左下角那個房間裏有一個人,那人正在調整著臉上的氧氣麵罩。仿佛是遠遠感受到了這邊的注視,畫麵中的人忽然轉過臉抬起頭看著攝像頭,就像他正透過屏幕看向這邊似的。
然後,他緩緩抬起雙手,向著這邊比出兩個“勝利”的手勢。
他有理由炫耀,因為此時,雙方的差距實在太大。洛林手頭已經收集到了三個氧氣麵罩,最後一個是砍斷了老獨眼的手掌,用他的指紋刷開了生日對應的房間後取出的。充足的數量讓他可以安心在零點過後的第一分鍾就戴上一個,確保安全,同時利用這一小時的安全時間繼續觀察和思考。
反觀項南星這邊,雖然手裏也有一個氧氣麵罩,但何時使用卻成為了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若是一開始用掉了,卻撲了個空,後麵就隻能等死。但要是猶豫著不敢使用,又有可能在用上之前就已經掛掉了。更棘手的是,他甚至有可能不知道在自己使用麵罩期間毒氣是否已經放出過了。
在這一點上,洛林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心理優勢。梁京墨隱約看見,原本四個房間的格局應該是一樣的,然而洛林那個畫麵中的左上角,也就是通風口的下麵卻多了一塊模模糊糊的東西。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下,又稍作回想,立刻明白了那東西的真麵目。
“是大堂櫃台邊的那個盆栽啊。”梁京墨嘖嘖稱讚,“很用心。他大概是從那個老獨眼處聽說了吧,遊戲不會設置毫無意義的道具,所以那盆茂盛的植物應該也有它存在的意義。”
“這話怎麽說?”問話的是“假麵人”菲克。
梁京墨笑答:“如果是長期放在那裏的話,按照設定,每天四小時的毒氣對植物肯定有影響,它不可能長得那麽好。所以這樣一來,它應該是每天更新的東西,也就是說,毒氣會在它身上造成明顯的變化。這一點,可以用來幫他在佩戴麵罩的情況下分辨毒氣是否放出。”
他說得有些跳躍,然而其他兩人都是主持人,因此也不用擔心理解不了。他最後話鋒一轉下了個結論:“隻是,這種做法毫無意義。”
旁邊的秋半夏斜著眼看他:“你倒是知道毫無意義啊。”
“如果沒能看穿主持人的心思,那麽就不可能在這場遊戲中獲勝。”梁京墨說,“指示毒氣,最終也隻是讓自己安心而已。他想要靠這個來判斷在三個麵罩是否落空,來決定最後應不應該進洗手間。可惜,當他產生這種念頭時,說明他已經輸了。”
梁京墨臉上顯得輕鬆,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握在了一起。畫麵中的項南星坐在床沿看著電視,手裏抓著氧氣麵罩,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梁京墨知道,這個遊戲的設定會讓玩家的心理壓力很大,而那個電視畫麵更是雪上加霜。要知道,對於何時使用氧氣麵罩的問題,每個玩家可能都自己的看法,然而即使是打定主意了,在電視裏看到其他人戴上麵罩,也難免會對自己所下的決定產生懷疑。更不要提若是親眼看到其他人中毒身亡,由此帶來的恐慌和不安足以讓一個平時冷靜的人做出完全錯誤的決定。
這遊戲的設計,真是處處透著惡意。想到這裏,梁京墨忍不住又看了菲克一眼。
一個小時過去了,洛林換上了第二個麵罩,而他的那盆植物也沒有枯萎,顯然這第一個小時裏並沒有放出毒氣。幸運的是,項南星這邊的房間也沒有,他在這一個小時裏始終坐在那裏看著洛林的一舉一動,手裏抓著的氧氣麵罩卻是始終忍住了,不使用。
好樣的——洛林對著屏幕又比出了大拇指,繼續諷刺。
“喂,冷靜下來,繼續這樣……靠!”
梁京墨正在祈禱,卻看見項南星忽然站了起來。他拿起氧氣麵罩,梁京墨的心頓時也提到了嗓子眼。“完了。”秋半夏冷靜地下了結論。
然而他的下一步卻讓主持人深感意外。項南星拿起氧氣麵罩,竟然放回床頭櫃的原位上。他站在那裏,歪著腦袋,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聽著不知何處來的聲音。
然後眾人看著他晃晃悠悠地往回走,繞著床邊,經過電視,走向監控鏡頭的下方。在下一秒,洗手間的門被打開了,他走了進去。
“哇哦,這個刺激。”
“黑貓”秋半夏忍不住以手掩嘴,小小地驚歎了一聲。洗手間是一個與外麵不同的獨立空間,它或許可以提供四小時的潔淨空氣,但也有可能,它會放出致死的毒氣。是生是死,要在關上門之後見分曉。大多數人即便鼓起勇氣走了進去,但在關不關門的問題上免不了還是會猶豫一番。
然而項南星沒有。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畫麵中的下一秒,他們聽見“砰”的一聲。門關上了,將這個男人的生命徹底交給了天意。幾小時後,當項南星終於停止痛苦,慢慢站起後,梁京墨終究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問了他一個問題。
“當時你為什麽會做那些事情?”他問。
“我說我當時聽到聲音了,你會信嗎?”
項南星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很可笑吧,我明明知道老獨眼已經死在門外,但那一刻,我似乎真的聽到了他的聲音——放回麵罩,進洗手間。那些事情,都是他叫我做的。”
梁京墨無聲地點了點頭。他想起在破門之前看見的那一具屍體。渾身浴血,雙手殘破不堪,卻死死堵在門口不放。而他雙眼死睜著不肯閉上,張開的嘴巴朝著房門。
似乎還有未說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