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早有伏筆。在冷靜下來後,雪彥隻用了一秒鍾就明白過來。

他記起了和梁京墨一同離開房間時後者說的那句話。“要是情況有變,你們可得負責保護我”——當時對方口中的“你們”指的可不光是他雪彥一人,不,甚至可能連他都不包括在內。梁京墨真正對話的人隻有薑樂公主一個。那句話,是他提前向薑樂預約的一次救援。

卡洛斯的死和秦趣的失蹤,再加上監控室的爆炸,這幾個事件正式觸發了約定中“情況有變”的條件,於是在那次通訊之後薑樂暫停了對冷藏庫的調查,第一時間趕往梁京墨這邊。那時候雪彥背對著門,而身在房間中的梁京墨卻可以看到走廊上的情況,他確認了援軍已到,這才有恃無恐地開始他所謂的“測試”。

此時薑樂正臉色凝重地從走廊另一端走過來,之前陪在她身邊的侍女隻在遠處站著等候,改成讓那位老主持人陪伴著她。在同一時刻,另一位同樣身居高位的老主持人正站在距離雪彥一米之遙的房門邊上。確認警報解除了,他這才緩緩站直了身子,收起拔刀術的架勢。

雪彥不由自主地單膝跪地,低下頭,向著主持人前輩和效忠的皇室代表行禮。他的冷汗直到這時才爭先恐後地從額角滲出,沿著臉頰換換滑落。

這想起都後怕。在懵然不知的情況下,自己原來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若是剛才他有那麽一點點異樣的動作,恐怕此時,已經是身首異處。

“起來吧。他都說測試通過了,我難道還會對你怎樣?”

薑樂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帶著一點不耐煩。

她此時心情顯然不會太好。畢竟前麵的案子還沒破,現在又新增了一具屍體和一個失蹤人口,連帶著最有希望解開一切謎題的監控錄像也被毀掉了。原本她隻是把梁京墨的探查當作一個提前獲知真相的可能性,但是現在看上去,她不得不把希望都壓在這上麵了。

而這一切,顯然要歸罪於她之前那些錯誤的調度。

在很早的時候,她就將四個排位最靠後的主持人安置在她認為船上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監控室。在係統被鎖上之後,這四個人也順理成章接手了解鎖監控係統的工作。四人一起行動,名義上是讓他們精誠合作互相照應,但裏頭也有點讓他們互相監視的意思。

在她看來,如果內奸真是在主持人隊伍裏的話,這四人的嫌疑是最大的,而內奸最想要破壞的東西就是監控係統。她將他們放在這裏,就像在老鼠麵前放下一塊奶酪,不愁他不心動。隻要保證輪換過程中監控室內始終有三個人在,那個內奸就無法隨心所欲地破壞,而這人數又不至於讓人感覺完全絕望,一旦他按耐不住搏上一把,另外兩人就可能將其當場識破。

要是內奸不在他們中間,而是某一位更高級的主持人,那薑樂也有所準備。監控室中的四名主持人雖然排名靠後,但好歹有人數優勢,在對方入侵監控室的時候,他們聯起手來,差不多也足以抵擋一陣。

這是她預計中的情況。

隻是最終監控室被人從外部直接爆破,設備破損嚴重,這方麵的工作被迫完全停滯。事實證明這四名經驗不夠豐富的主持人就算加起來也沒法代替一名老手,終究無法獨當一麵。

那些更有實力的主持人呢?薑樂卻不敢用。

那兩位老牌的主持人被她安排到甲板上巡邏,說的是戒備外界侵入,但其實也不過是讓這兩個最強戰力遠離自己,並且互相監視彼此,形成製約。這兩名老牌主持人是最高級別的戰力,若他們中有人是內奸的話,這船上隻有另一個人可以牽製,所以她必須這樣安排,即使會無端消耗掉這寶貴的人力,她也隻能謹慎第一。

類似的安排也出現在了“狂嵐”徐迎、“避役”嶽明以及“漩渦”常在的身上。她沒有讓這三人聚在同一個地方,而是分頭駐守船上三個重要的地點,分別是動力室,導航電腦的控製室,以及蒸餾淡水,儲存食物的物資倉庫。這等於是借著“鎮守”的名義給三人下了定身咒,如果內奸真是他們中的某一個,在這種情況下也無法自由行動。反過來,一旦他們做出了奇怪的舉動,她也就可以確定目標,拔除隱患了。如果內奸真到了這個級別,哪怕為此犧牲掉一個動力室或者控製室也還是值得的。

這其中唯一相對得到一點信任的是“浮冰”雪彥,他被安排與梁京墨同行,負責在船上調查這起殺人事件。但說到底,這也是一個讓他們互相監視的安排而已。這兩人之前並不算熟,薑樂放手讓他們展開調查之餘,還不用擔心他們互相勾結的問題。

平心而論,薑樂的這一係列安排絕對是帝王手腕的展現。對她來說這些主持人雖然口頭上效忠皇室,但畢竟還是不夠熟悉,甚至比不上曾經交手過的梁京墨來得可信。於是她在使用上隻能是將信將疑,在讓主持人們發揮作用前,她優先要確保安全上的考慮。

隻是最終出來的結果卻狠狠打了她的臉。秦趣和卡洛斯一個失蹤一個死亡,她的這番布置不光沒能阻止這兩起新的事件發生,還被那個隱藏著的內奸抓住破綻,強行炸掉了監控室!

可她甚至沒法找出自己的安排哪裏出了破綻。在這場與內奸的對陣中,她步步落後,最後簡直一敗塗地。

“是我低估了問題的嚴重,造成現在這種後果。”薑樂公主正色道,“對付森德羅斯時的順風順水讓我大意了,下意識地以為另一個內奸該是和他差不多的水準。是我輕敵了。”

她轉向梁京墨:“雖然不服氣但不得不承認,現階段我還不足以和你們相提並論,單靠我的腦子是贏不了那個人的……所以我必須依靠大家,而不是一心想著支配全局。”

她召回了兩位老牌主持人,正是因為明白了自己和他們之間有著巨大的實力差距。以他們兩人的經驗和才能,如果真有歹意的話,自己就算戒備也意義不大,不如放棄警戒全心信任他們,將他們的力量也同樣運用到這次的破案當中。

當然,對梁京墨也是同樣道理。

“如果你現在已經有什麽收獲的話,請務必要告訴我。”她誠懇地微微低頭,以她此時的公主身份來說,這算是難得的恭敬態度了。

梁京墨卻忽然注意到,在她說出這話的時候,站在她身邊的那個老主持人忽然微微一笑,那神情就像是看到孫女終於長大時的慈祥的爺爺。在另一邊,一貫不苟言笑的“森先生”嘴角也泄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這笑容一閃而逝,不留心還真看不到。

原來如此。

這一刻,梁京墨終於明白之前那一份違和感的真相。那還是在薑樂暗示他挑選幫手的時候,梁京墨雖然遵從理性的判斷選擇了雪彥,卻又同時感覺有一絲不對勁。

現在回想起來,這不對勁的感覺正是來自那兩位老主持人的態度。論起能力和經驗,他們兩人無疑遠遠在其他人之上,地位超然。然而在那個時候,他們兩人不約而同保持了沉默,隻是像其他主持人一樣順從地等候梁京墨的挑選。

這顯然不是因為他們有多看重梁京墨。相反的,他們看重的其實是薑樂。梁京墨猜測,這兩人大概在最開始的時候已經隱約猜測到了後續的發展,知道這次的內奸沒有薑樂想象的那麽容易對付。然而他們卻都沒有說話,隻是放任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布置這一切。

因為這次事件,剛好可以成為他們留給薑樂的一道訓練課題。

其實以她的年紀來說,薑樂已經算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那幾年在底層的摸爬滾打讓她對人心有了遠超同齡人的理解,而由此鍛煉出來的機警和謹慎也是成大事必不可少的條件。她已經足以跟上梁京墨的節奏,之前領會他話中的暗示便是最好的證明。

但以更高的標準來看,她又還不夠好。

西鳳皇室的成員發展道路各異,但無一不是向著精英的方向去培養的。可在這其中,又隻有被選作正統繼承人的那位會得到特殊對待,其他的都隻是日後輔政的幫手。在內亂之前,坐在繼承人這個位子上的正是這一代的一號主持人薑涼,薑樂的定位不過是用來控製社會底層的一個穩定器。

但現在情況變了。在皇室成員不是死亡便是失聯的情況下,最壞的可能性是薑樂不得不扛起正統繼承人的擔子。以這個標準來看,她無疑需要更多的曆練。

這其中首當其衝的一項便是“合作”。之前那種互相傾軋的環境讓她養成了無時無刻防備和算計別人的習慣,要想成為領袖,她必須學會如何真正去使用手下的人。在這次解決“內奸”事件的過程中,她無疑在這方麵成長了許多。這兩位主持人感覺欣慰,也是因為看到自己放任自流的做法收到了成效吧。

至於在這過程中被牽扯到其中而一死一失蹤的卡洛斯和秦趣,以及此時依舊不能瞑目的克裏斯……這些人的性命比起公主的成長簡直不值一提,最多也就是視為用生命提供養料的有功之臣,隔空哀悼一下。

他們的忠誠觀與價值觀就是如此,梁京墨卻也沒有特別想去駁斥的欲望。他清咳一聲,將全場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既然公主都這麽說了,那我們不妨就在這裏開誠布公,把各自知道的東西都說出來吧。”他自信地笑了笑,“對我來說,凶手雖然已經基本鎖定,但密室如何形成的還是一個謎。說不定把這些線索拚合到一起之後,那裏頭的真相就會浮出水麵。”

“到時候,就是我們動手收網的時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