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會議室裏的氣溫仿佛降到了冰點。

那老者還是依舊展示著他那高深莫測的笑容,隻是站在他兩側的幾人臉上表情早已僵硬。那盲眼的老主持人臉上表情毫無波動,隻是右手已經微微抬起,仿佛隨時都可能拔刀而起。在眾人之中,隻有“漩渦”常在和梁京墨二人各自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神完氣足地站在原地觀望著事態變遷。

作為船上最關鍵的人物,薑樂的心中顯然正在遲疑著。一方麵梁京墨的論述看上去無懈可擊,理性告訴她這樣推導出來的結論應該是正確的。可另一方麵,她在感情上卻不願接受這個現實,畢竟對方是現在這艘船上真正不可缺少的主心骨,如果連他都叛變了,那她也不知道這裏麵到底還有多少人值得信任了。

這趟行程還能夠繼續下去嗎?她開始懷疑這一點。

可那終究是遠慮,這決斷的時刻就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是要相信梁京墨的判斷,或者相信老主持人的忠誠,看上去兩者之間她之能選擇一項。此時薑樂可以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炙熱目光,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她的答案。

薑樂握緊了手心,感覺那裏滿滿的都是汗。在猶豫不決的最後關頭,她下意識看向的人卻是那個討人厭的梁京墨,此時他的臉上依舊帶著那副等看好戲的輕鬆表情,那雙戲謔的小眼睛不光吝於給出任何提示,而且怎麽看都是在拉仇恨……

等等,輕鬆?

薑樂忽然感覺到一絲異樣。

如果連高位的主持人都成為了敵人,此時這船上說不定再無安全可言。雖然理論上兩位老主持人實力相當,但如果有一方要敞開了在這船上大開殺戒,另一方也很難能夠完全壓製得住他的。至於那些年輕主持人,在他們二老麵前,他們還說不上什麽戰鬥力。

按這樣說,梁京墨此時也該是身處危險之中才對啊。如果薑樂選擇信任他的指證,命令其他主持人動手抓人,那麽這個不算太大的會議室轉眼間就會成為修羅場。她自己大概還有人專門守護者,但是梁京墨這種客卿顯然沒有這種待遇。衝突一起,說不定首先死的就是他。

在這種情況下,他還顯得那樣輕鬆,難道說剛才那些都是說謊的?可是……

“梁京墨沒有說謊,而前輩的忠誠也無可置疑,這兩者是否能夠同時成立?”

薑樂腦中閃過這個疑問的下一秒,另一個讓她難以置信的猜測浮出了水麵。這一刻,她下意識地望向了那個老人,臉上露出駭然的神色。

“對了,就是這樣,廝殺吧,開啟廝殺吧!你們根本毫無機會!”

旁邊響起了“漩渦”常在尖銳的嗓音,仿佛為接下來的一幕提供再貼切不過的背景音樂。在大笑聲中,他的雙手忽然揚起,兩道銀灰色的影子隨著他甩手的動作筆直飛向薑樂,猶如被強弓射出的箭矢。

“糟!”“混蛋!”

站在他兩側的徐迎和嶽明同時色變,閃電般地探出雙手。從剛才開始他們一直全神貫注地防備著常在的任何一點動作,然而在剛才這一刻,就算是他們也因為這突然逆轉的局勢出現了些許分心,而常在竟然就抓住了這個難得的空隙,全力出手!

他們兩人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在旁人看來,他們幾乎是在常在揚起手的瞬間就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而後隻聽“劈啪”兩聲連響,他們兩人又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單手將兩邊的臂關節卸脫臼了。然而對高手來說,這神速的反應也終究是晚了一拍,在他們觸及常在之前,後者的暗器已然出手,正筆直地飛向薑樂。他們兩人伸出手去攔,卻隻抓到了一把空氣。

“避開啊!”

雪彥反應比他們慢了一拍,隻來得及喊出這句,那灰影便幾乎飛到了眼前。他雖然離常在遠了一些,卻是更靠近薑樂的那個,若換成是徐迎或者嶽明說不定還有機會迎麵攔下暗器。然而雪彥終究不如那兩位,此時眼見兩道灰影近在眼前,他心知自己的動作已經趕不上,卻還是飛身撲了過去,隻求能夠以身作盾,至少擋下其中的一發。

然而就在他腳步剛一動的瞬間,一道疾風卻從他身後掠過,幾乎是擦著他的肩膀向前衝出。雪彥駭極轉頭,隻見銀色的光從自己的身側一閃而過,下一瞬,他便看見半空中火光一閃,其中一道暗器驟然向著另一邊飛出,旋轉著深深紮進了天花板裏。雪彥這才看清那東西的真容,卻是一枚漩渦形狀的飛鏢暗器。

而這碰撞間“叮”的一聲清響,此時才堪堪傳到雪彥的耳中。

迎風一刀,所見皆殺——不用回頭,雪彥也知道是誰出手了。這整個會議室裏,也隻有“森先生”一個人可以相隔那麽遠的情況下後發先至,以手中長刀硬生生擊落主持人全力射出的暗器。

然而即便他步伐無雙,從那種距離趕來,終究也隻來得及擊落其中一枚而已。在他尚未做出下一個動作之前,剩下的那個飛鏢依舊沒有停下。

雪彥臉上的驚喜瞬間又變作驚恐,而常在那剛剛黯淡下去的神情瞬間又點燃了希望。他張大了嘴肆無忌憚地笑著,仿佛在嘲弄著對麵的這個所謂“皇室成員”。

然而,那個公主也正在笑著。這區區一秒的時間裏沒有人能來得及做出任何矯飾,軟弱的,怯懦的,一切在死亡的考驗麵前都將無所遁形,然而這一刻,薑樂交出的答卷上卻寫著從容和自信。

她知道“森先生”來得及擋下其中的一枚,就像她知道另一位主持人會做什麽似的。

“叮。”

另一聲清響,響徹這個不算太大的房間,混雜著上一記碰撞的餘音,縈繞不休。隻是若把上一聲比作騰空而起的燕雀,那麽這一聲就是困在籠中的囚鳥。那枚飛鏢震動著,旋轉著,然而終究逃離不了這突然探出,又將它緊緊鉗製的兩根手指。

“質地不錯。”

那人甚至還把飛鏢拿到耳邊,傾聽著上麵傳出的陣陣餘音。

在另一邊,“漩渦”常在那放肆的大笑直接僵在了嘴邊。他瞪大的兩眼猶如銅鈴,混雜著他臉上那誇張的妝容,一時間顯出了難以置信的恐怖來。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他大喊,“你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麽!”

不光是他,徐迎和嶽明也在這一刻感覺不可思議。幾秒鍾之前,這個老人還是船上最可怕的嫌疑人,他們腦中甚至都開始在推演著要如何在這個可怕的前輩手底下保護公主了。

然而真正在關鍵時刻救了公主一命的,卻偏偏是這個眯縫著眼,永遠看不透的老人!

“和你站在同一邊?”老人冷笑,“笑話。亂臣賊子,也敢妄想與我同列?”

“可是你明明跟我說過的!”常在大喊,“你裝作無意地透露說克裏斯正在調查內奸事件,不就是為了引導我,借我之手幹掉他麽!之前不明白你的苦心是我不對,但現在我已經懂了啊!如果你剛才不出手的話,趁著短暫的混亂出手,我們完全能贏!”

“我們完全能贏啊!”常在拚盡全力嘶吼,漲紅的雙眼遍布血絲。他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經抓住了最好的時機,明明自己已經有了和對方主將一命換一命的覺悟,然而在最後關頭,出手阻止的卻是這個原本被認為是他上線的人!

“可悲啊。”薑樂輕輕地歎了一聲,“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在常在的嘶吼聲中,她的聲音不大,卻足夠傳進每個人的心中。麵對著這份從容的態度,常在的瘋狂漸漸化作了絕望。

“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第三名內奸。梁京墨的推論是對的,前輩的忠誠也無可置疑,兩者同時成立,這就是他們暗示給我的正確答案。”她淡淡地說,“在看到他們的態度後我才想到,其實安排這一切的未必就是船上潛伏著的第三名內奸,有時候,他不過是比我們更早地找出了真相,並且反過來加以利用,為他的另一個目的服務而已。”

“這次又是什麽目的?”文姬皺眉。

“練兵。”

薑樂臉色凝重:“練兵,或測試,或其他什麽說法,都一樣。這一切原來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凶手也好,偵探也好,不幸死去的那幾個人也好,眾生平等,皆為棋子。我們在其中各自發揮所長地全力奮戰,結果不過充當了那隻在如來佛掌心裏翻滾的猴子,等尋到邊界時,才勉強看清自己腳下這片土地的真相。他甚至針對的還不僅僅是我一人,是吧。”

她轉頭瞟了梁京墨一眼,後者笑了。

“誠如公主所言,事情就是如此。隻是不管迷霧再深,我們沿著邏輯鋪就的道路前行,披荊斬棘,最終總會抵達真相所在的彼岸。現在,圍繞這起事件寫下的篇章終於可以題上結束語了。”梁京墨微一躬身,順勢做了個謝幕的動作。

“Quod erat demonstrandum[注],證明終了。感謝大家的觀賞。”

看著這個時時不忘作秀的家夥,薑樂無奈一笑,轉頭又看向身側那老人。

老人什麽都不說,隻是笑了笑。他指尖用力,把那金屬製成的厚重飛鏢直接掰成兩半,而後張開手掌任片片金屬碎塊散落。在這片叮叮當當的背景音中,他邁開腳步,筆直走向對麵那個已經雙腳開始瑟瑟發抖的前主持人。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迎接那個人的,將會是西鳳國地下世界裏最頂級的一場拷問。

而結局將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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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Quod erat demonstrandum(拉丁文),有時也寫作QED,Q.E.D等。出現在數學證明末尾,代表證明的結束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