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氣勢十足的出場之後,船主人的致辭卻是意料之外的普通。他循例感謝了在場眾人的到來,並且在確認船隻已經航行到公海海域後宣告今晚的賭博正式開始。而後他便在全場目光的注視下沿著來時的原路退場。在他剛走時,那些權貴們多少還有些拘謹,仿佛依舊沉浸在剛才那肅然的威壓感中。
但隨著眾位貓女荷官就位,開始有人下場賭博,氣氛也就漸漸活潑起來了。
盡管一直留心盯著那位“馬尾辮先生”,但項雲並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進駐對方所在的那張賭桌,而是選擇了旁邊的那一張,因為她本能地感覺到,對方是不會輕易下場的。
果然,當開始有人在那張賭桌上聚集的時候,年輕人無聲地起身後站到一邊,自覺讓出了位置。從頭到尾他都是背對著項雲,後者連他的臉都沒能看見,隻能感覺到對方原本已經稀薄的存在感再次減弱,甚至像是在無聲無息之中便融入了角落的陰影中似的。明明是一開始就坐在那裏的人,可是當那些賭客坐下的時候,卻已經像是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他就那樣雙手抱在胸前,靜靜地觀察著賭桌上的形勢。他坐著的這張賭桌玩的是“輪盤賭”,這是一種非常依賴運氣的賭博方式,可以近似看做開放版的擲骰子。
輪盤賭的規則很簡單,器材也簡單,隻需要一個轉動的輪盤,和一顆在上麵逆向滾動的小球。輪盤的一圈被平均分成三十六份,用隔板隔開紅黑兩色各十八個格子,而小球就在軌道上滾著,看它最終落入哪一個格子中。
下注的方式有很多種,可以賭紅色或者黑色,可以賭奇數或者偶數,還可以像骰子一樣直接買大小,這種做法的機會是一半對一半,賠率是兩倍。賭客也可以分區間投,賠率會對應區間大小同步上漲。最冒險的投法就是直接投注在單個數字上,這樣一旦獲勝,回報率會達到注碼的三十五倍——當然,所有的收益在結算時還要扣除掉賭場的傭金,但這個賭場允許賭客在輪盤轉動的過程中一直下注,直到小球速度降低到一定程度為止,算是相當良心了。
總的來說,在這個賭場中“輪盤賭”可以算是相對公平的一個遊戲,至少台麵上的部分是這樣。荷官如何撥動轉盤,如何放下小球,之後小球如何滾動,一切全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是有誰作弊,小球的運動軌跡稍有異常,內行人自是一眼就可看出。
而且比起那些買定離手的遊戲,輪盤賭是允許賭客在小球滾動的過程中下注的,這就為一些自以為眼力超凡的人帶來了機會。理論上說,如果能夠看穿小球的速度變化和滾動角度,確實有可能大致預計出它將會掉下的位置,但那需要那人同時擁有機器水準的觀察精度和頂級計算機程度的瞬時計算能力,而且就算真的堪比計算機,那也不能確保計算出正確結果,因為這個過程中存在著太多隨機的變量。但無論如何,死在自己的判斷失誤上總好過死在黑箱操作裏,所以輪盤賭這種遊戲總能受到許多人的喜愛。
在開始的幾局裏還隻有寥寥數人下注,但從第五局開始,原本觀望的人開始漸漸入場,輪盤賭的人氣也變得熱鬧起來。這過程中賭客們當然是有輸有贏,但這遊戲本身的刺激感卻很容易把氣氛帶起來,不管是輸是贏,這些富豪們都多多少少放下了之前的架子,露出與平常賭徒相似的一麵。很快,這張輪盤賭的桌子成為了全場聲響最大的地方。
“原來如此,因為人多吵鬧,他的稀薄存在感就可以發揮到極致。到時候陸賈再靠過來,兩人就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完成交易……”項雲暗暗想道,“有點麻煩,這樣的話取證就很困難了……”
“喂喂荷官小姐,你還要拖拉多久啊。”
一聲不耐煩的催促打斷了她的思考,項雲轉過頭,看到說話的是一個留著八字胡的男人。他看上去該有四五十歲,可眼神裏卻還帶著幾分狂野不羈的少年氣質。他在前麵幾局裏已經輸掉了上百萬,卻像是剛剛熱身完畢似的,整個人反而興奮起來。此時他鬆開領帶,解開了襯衣的第一個扣子,顯然是準備大幹一場了。
比起依靠運氣的輪盤賭,項雲負責的這張桌子則是更依賴於頭腦和計算能力。她主持的是“二十一點”,又叫“黑傑克”,算是在全世界大小賭場最常見的遊戲之一了,關於它的規則也算是家喻戶曉,在此也不再贅言。
和大多數賭博遊戲不同,從理論上說,二十一點可以通過計算牌麵,推測下一張牌的出現概率來使自己利益最大化。曾經有一本叫做《打敗莊家》的書就很詳細地介紹了這種計算方法,也曾有幾個數學家真的按照它的方法進了賭場,最後狠狠地賺了一大筆。隻是它對心算能力的要求極高,除非是那種天賦異稟的人,否則很難在緊張的賭博中完成那麽複雜的計算。按這個標準,能夠利用計算方法在遊戲中獲利的還是隻有少部分人。
後來各地有不少賭場將數學家拉入黑名單,就是為了防止這些大殺器從二十一點中獲利。但是對於那本書,賭場老板們一向是歡迎的,因為有更多的賭徒在看過它之後自以為得道,實際上卻無法駕馭,最後也隻是前赴後繼地趕來給賭場送錢。
不過眼前這人顯然不是後麵這種蠢貨。在他那仿佛熊熊燃燒著戰意的眼睛裏,項雲卻看見了冷靜的算計。
雖然隻是短短幾局,但從最近兩局的反應來看,項雲已經可以感覺到他的計算越來越得心應手。一般的二十一點遊戲都會使用四到六副牌,因為牌庫巨大,在開頭幾局裏概率計算的影響還不是特別明顯,因此這個階段能做的隻是盡量記住出現過的牌,其他的就交給運氣了。等到中段開始,計算力的差距開始能夠影響牌局,真正的對決也要在這時候才展開。如果坐莊的人水平不夠,在這階段就有可能開始一敗塗地。
這男人顯然看出了她心不在焉,於是瞄準了這樣一個時刻提前出擊。不隻是他,其他座位上的賭客也在觀望著,猶如海中遊弋梭巡的鯊魚。一旦看到莊家露出敗像,這些嗜血的生物便要一擁而上,將獵物吃幹抹淨。
隻不過……
想挑戰我?項雲嘴角不覺露出一絲自信的笑。
她熟練地切牌,洗牌,而後對著那男人甜甜一笑:“不要急,這就來了。”
隨著第一張牌從她的手中擲出,項雲的表情整個都變了。原本那種心不在焉的感覺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專注,以及由此帶來的巨大壓迫感。
八字胡原本自信的表情微微一變。他下意識地甩了甩頭,抵消了心中泛起了這一絲動搖。
“沒事,隻是個小女孩。”他輕聲自言自語,按在紙牌上的手指卻忍不住開始敲擊桌麵。
十幾分鍾後,八字胡漸漸認清了現實。
他終於明白,盡管之前他是在試探,但項雲也未盡全力。她光是用那種半吊子的注意力就可以應付牌局,此時收斂精神全力以赴,更是足夠將牌局走向牢牢掌握。在接下去的幾局遊戲裏,雙方盡管有輸有贏,但最後桌上的籌碼卻是大部分堆到了項雲身麵。
“不可能,這結果不該是這樣啊……你你你你……”
到這時八字胡已經滿頭大汗,領帶被他徹底拉開,扣子也解開到第三個了。他仔細回想著剛才每一局的情況,在心中計算著出現過的牌麵和數量,回想著項雲做過的每一個動作,試圖找到她曾經出老千的證據。但不管他如何計算,最終得出的結果都讓他絕望。
一切正常。
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采取了獲勝概率最高的做法,也贏下了幾局,但獲利卻是有限。這是因為每到這些時候,項雲總是能夠及時放棄,將自己損失降到最小。反過來當項雲拿到優勢時,她總能通過精密的計算在確保獲勝之餘將得到利益最大化。幾次難以辨認的局麵中,項雲也用心算能力為自己贏得優勢。盡管周圍還有其他賭客幹擾,但對她顯然毫無影響。
事實已經很明顯了。在這場比拚計算能力的概率遊戲中,項雲硬是將一眾老手牢牢壓製。
“真是年少有為啊,荷官小姐。”
項雲原以為他會接受不了現實而暴起。誰知在認清真相後,八字胡子反而長舒了一口氣。他將剩餘的一點籌碼瀟灑地往前一推:“你贏了,剩下這些就當送給你了。不過……”
他突然眯起眼睛,仔細端詳著項雲的臉:“我也不是第一次來了,這位小姐有些麵生啊。”
“嗬嗬……”
項雲的神經剛剛有點放鬆下來,因他這句話又一下子緊繃了。這個剛剛被擊敗的對手仿佛又變了個人似的,望向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洞悉的意味,仿佛可以一路窺探到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這一刻,項雲竟然感覺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
好在隔壁桌突然暴起的歡呼聲及時打破了她的困窘。這聲音響徹大廳,就連遠一些的桌子也有人往這邊探頭觀望。項雲轉過頭,卻見那個“馬尾辮”不知何時已經坐回到了賭桌上,並儼然成為那張賭桌上最耀眼的明星。他依舊背對著項雲,在他對麵的是麵如死灰的荷官,而眾人在他周圍歡呼驚歎,仿佛他剛剛贏下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勝利。
他做了什麽?項雲不禁好奇。但在這一刻,敏銳的她意識到了當中蘊含的機會。
“姐姐,換我來吧。”
她走過去,帶著安慰的表情輕拍那個荷官肩膀,取而代之。這個舉動,順理成章地讓自己從八字胡的質疑中逃開——
同時,也得到正麵觀察目標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