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時機。”
在擦身而過的瞬間,原本負責“輪盤賭”的荷官輕聲說了一句話。項雲訝異轉過臉,正好迎上她遲疑不定的目光。後者嘴唇微微張開,最後卻沒有說出更多的話來。
這一刻,項雲意識到剛才的勝負並不簡單。
在賭場上,賭客換座位甚至換桌子都是很常見的事,這種不一定是輸紅了眼離席而去,有些隻是迷信地想換換運氣。與之相對,荷官換人的情況也是時有發生,不過這不全是應了虛無縹緲的轉運一說,多數是因為賭客的手法已經超過了荷官的掌控,需要更強的人出馬。
此時離席的這位荷官顯然就遇上了難以應付的對手,因此在輸掉一局後乖乖讓出位置,任由這位陌生的同僚來代她處理。而她顯然是想給項雲一點提示,隻是在剛剛這一局裏就算是她自己也沒弄清楚輸在那裏,於是考慮到了最後,也隻是一句蒼白無力的“注意時機”。
“注意時機……注意什麽的時機?”
項雲維持著臉上的平靜,腦子卻在飛快地轉動著,想從這句話中找出真正的提示。與此同時她自己的節奏也沒被打亂。在站到荷官位置上的這幾步裏,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默默觀察著每一個賭客的表情。
這個時候,她終於看見了那個人的臉。
從五官上看,這個人長得相當普通,說不上帥氣,但也不難看,是那種扔進人群就找不到的標準路人臉,除了馬尾辮外簡直毫無特征,不難理解之前他為何能將存在感削弱到那種程度。但在平凡的外表之下,唯獨那雙眼睛卻讓項雲的目光額外停留了幾秒。和他整個人的氣質不同相比,他的眼睛顯得特別銳利,猶如剛剛出鞘的利刃般閃爍著別樣寒光。
就在剛才,那雙眼睛還在靜靜地看著項雲,仿佛要將她的每一個小動作都刻進眼中。但這樣的壓迫感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就在項雲注意到的同時,這雙眼突然失去了神采,男子的全身上下渾然一體,被平庸的氣息籠罩著。
這反應不可謂不快,但猛虎無意間露出的獠牙已經足夠讓獵物警醒。
“好了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
項雲臉上掛著職業式的笑容,心中卻為剛才瞥見的那一絲真相震顫不已。她用手指在輪盤表麵抹了一圈,而後將小球放在那上麵滾動,示意中間並無機關,而後又將輪盤一撥,任其平滑地轉動,用來表達同樣的意思。在賭場上,這些都是很正常的舉動。
然而實際上,就在她用這些動作吸引著眾人注意力的同時,項雲的另一隻手卻在賭桌的邊緣摸索著,試圖找出她推測中應該存在的東西——控製輪盤的隱秘機關。
她摸到了一個小小的按鈕。
“好的,那麽我們準備開始了。”她微笑著舉起小球,“荷官換了,需要換個球嗎?”
趁著眾人下意識看著象牙球的瞬間,項雲輕輕按下按鈕。她眼角餘光觀察到輪盤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往她這邊稍有傾斜。在靜態下眼尖的人或許可以注意到這個變化,但如果是在賭博中使用,那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跟著球走,反而難以察覺到輪盤本身動了。盡管它傾斜的幅度很小,但控製得好的話,卻足以讓逐漸力竭的小球滾到指定格子裏去。
“她剛才說的注意時機,是提醒我可以使用這個機關?”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便又立刻被她自己否定了。
“不對。”項雲暗想,“這個機關雖然對客人來說是不可知的,但在荷官之間應該不是什麽秘密,甚至可以說是在這船上默認的規則。雖然她不認識我,但我同樣是荷官,她應該默認我是知道這件事的,沒理由要專門提醒還有機關可以用。”
“但還有另一種可能:她確實是在說這個機關的事,但那是提醒我不能按平常的習慣去使用,而是要注意時機,在和平時不同的時機使用它。換句話說,剛才那一局裏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是這種慣常的做法所不能解決的。”
就在展示小球的這短短一兩秒裏,項雲的大腦已經飛快地將目前找到的線索整理了一圈,然而卻未能推測出最重要的事件核心。帶著疑惑,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個“馬尾辮”,忽然發現,在她分心思考的這一小會裏,陸賈不知何時也已經來到這裏!
此時他就站在那人的身後,低下頭若有所思地盯著馬尾辮和紅圍巾。他的右手夾著抽到一半的雪茄,卻用拇指在那上麵輕輕摩挲,顯出很猶豫的樣子。
顯然,他已經認出了那幾個記在備忘錄裏的特征,卻還有點猶豫是否要和對方接頭。從這點也不難看出兩人應該第一次見麵,和項雲一樣,這隻老狐狸也打算先看看對方的成色,再考慮接下來要采取的行為。
隻不過,項雲偏不打算讓他如願以償。
“器具已經展示過了,既然大家沒有意見,那可以開始下注,還有人要入場嗎……”
項雲微笑環顧四周,這笑容卻在看到陸賈的時候明顯凝滯了一下。開局前夕正是眾人注意力最集中的時候,他們自然不會放過荷官臉上的細微變化。項雲這一呆,人人都沿著她的目光方向看去,就連馬尾辮也轉過身往上望去,原本隻想低調觀看的陸賈頓時成了目光焦點。
見此,陸賈隻好聳了聳肩,索性拉開椅子,大馬金刀地直接在馬尾辮旁邊坐下。他伸手入懷,拿出一個籌碼直接往“13號”的位置扔了過去。
籌碼是黑色的,一個代表一百萬,在這個賭場裏算是第二大的了。作為入局後的第一手,這注碼未免大得有些魯莽,可又盡顯下注者的豪氣。
項雲的眉頭微微一動,馬尾辮目瞪口呆,而圍觀的人群也是一陣嘩然。
“既然是碰運氣的遊戲,那也無所謂試探,上來就玩大一點嘛。”
陸賈大笑著向周圍解釋,說出的話卻仿佛帶著另外一層意思。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馬尾辮一眼,在回過頭時,目光又落在了項雲臉上。
“荷官小姐,我已經下注了,可以開始了嗎?”他微笑問道。
“那也得看看其他客人要不要下注呀。”項雲嬌笑答道,同時也暗暗給了陸賈一個台階。
“有道理。”
陸賈點點頭,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隨即轉過頭對馬尾辮說道:“那小兄弟,你要下注了嗎?要不要考慮跟我?都說財運要靠貴人帶,你今天碰到我,就是你的運氣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仰頭長長地吐出一陣煙霧,大笑幾聲。眾人都看出這個富豪已經玩嗨了,心知要想搞好關係,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於是一時間所有人都跟著壓,“13號”的小格子裏很快就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籌碼。
然而馬尾辮本人卻隻是笑了笑,指尖撥弄的籌碼轉了一圈,又重新壓在自己桌上。
“對我來說,現在還不是下注的時候。”他的話同樣像是另有所指,“陸先生可以廣撒網,圖個開心,可是我家底子薄啊,要想贏也隻能找機會,想辦法了。”
陸賈失笑:“這種輪盤遊戲不就是看誰運氣強麽,還能有找機會,想辦法的道理?”
馬尾辮也笑了。“這道理還真是有的。”他笑著湊過去,在陸賈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周圍眾人的注意力本就集中在他們身上,此時更是紛紛豎起了耳朵,想聽聽他到底說了什麽。無奈馬尾辮說話的聲音實在太小,其他人隻能看到陸賈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卻怎樣也捕捉不到其中的奧妙。
“好,好,有意思,那就等著看你的本事了!”
陸賈撫掌大笑,顯出很開心的樣子。與此同時,項雲的眼角卻捕捉到了從鄰桌投來的一道目光。那是之前掌管著輪盤賭的那位荷官,此時雖然與項雲換了班,坐鎮“二十一點”那邊,可她的心思卻始終有一部分留意著這邊的動向。顯然她也多少有些擔心項雲應付不來。
“真有情報的話,剛才就該說清楚啊。”項雲卻隻能苦笑。
此時桌上的籌碼都已經落定,她隻得宣布遊戲開始,並且讓輪盤轉動起來。按照規則,在輪盤轉動的過程中賭客仍可下注,而且通常在這時候所下的注碼要比開局時還大。隻是陸賈的一百萬為這張桌子定下一個太高的門檻,眾人從一開始就跟下了很大的注碼,等於是將一局裏要下的金額全壓在開局這一把了。於是在小球滾動的這段時間裏,陸賈沒有下注,其他人也不敢亂動,結果反而出現了全過程無人下注的詭異場麵。
在最後關頭,小球的速度減慢,原本穩定的弧線也開始搖擺起來,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落入其中一個格子。這一刻再老練的賭徒也難免緊張期待,陸賈也不能免俗地站起身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象牙小球,口中念念有詞:“十三,十三……”
不光是他,幾乎全場的人都在跟著祈禱。那小球越滾越慢,在即將經過“13號”的小格時突然晃了一下,接著便往下滑落,眼看就要滾進去了!
“進去!”
所有人的心願匯成一句,聲音大得簡直要掀翻這大廳的天花板。然而就在小球即將落入那格子的時候,它突然又被隔板碰了一下,最終落入了旁邊的格子。
“唉。”
連歎息聲也震耳。
項雲在心裏暗自抹了一把汗。這是第一局,她也隻是第一次使用機關,差點就沒能掌握好力度,弄巧成拙。其實這一局本可以什麽都不做的,三十六分之一的概率畢竟很小,總不至於上來就中了大獎。她以為自己隻要在小球滾到另外半圈時發動機關便能確保安全,沒想到機關的作用和她預計的有些出入,差點直接保送了。
“不過好歹親手試過,下次就有把握了。”項雲暗暗為自己鼓勁。
雖說賭場虧不虧錢和她無關,但一刻未能探出馬尾辮所說的秘密,她總是覺得心中不安。這份不安指向的不光是賭局,還有其他那些事情。她清楚,眼前雖然隻是一場賭局,卻承載了三個人之間互相觀察的重擔,幸好到目前為止,她是唯一身在暗處的那個。
無論過程如何,這一局始終是莊家的勝利。項雲將台麵上的籌碼掃到麵前,接著便帶著優雅地笑容宣布第二局開始。
但在看見馬尾辮下注的那一刻,她明顯變了臉色。
“竟是這種想法?”
她差點讓這驚歎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