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親眼看見之前,項雲也想過不少招數。輪盤賭盡管是考驗運氣的遊戲,但這中間也有荷官操縱的因素在,如果賭客們擅長分配賭注,或許可以讓荷官動手時處處受製。

但她想象的那些方案無論有多精妙,都遠遠比不上眼前這一幕來得讓她意外。因為馬尾辮此時采取的策略,實在是……

太弱智。而且也太低檔了。

他拿出的是三十五個白色的籌碼,將它們分別壓在了賠率最高的單個數字上,唯獨跳過了上一局的那個。這種白色的籌碼是這賭場裏最小的麵額,每個隻代表一千,平時極少見有人用在賭局裏,多數隻是隨手扔出去當小費用。

馬尾辮剛拿出籌碼時,周圍那些人看他的目光裏便立刻帶上了幾分鄙夷,等到看完他如何下注,圍觀的人裏已經有人忍俊不禁。

“腦子進水,虛有其表啊。”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而後便是幾聲不屑的冷笑。馬尾辮此時的做法就像是在骰子遊戲裏同時壓下“大”和“小”,或在買六合彩的時候直接把所有數字組合買了個遍一樣,表麵上看他可以百分之百確保獲勝,但實際上,這就等於百分之百虧錢。

畢竟,賭場還要從收益中收取一部分作為傭金,也就是說,即便明麵上可以回本,實際上還是會虧掉傭金的這部分。

而最讓這些老賭客們看不起的,其實是他下賭注的思路。此時馬尾辮下足三十五個格子,卻唯獨放過剛剛開出的那一個,這裏頭意思再明顯不過——他不覺得同一個數字會開兩次。

先不說漏掉這一個能帶來什麽幫助,光是這扯淡的想法就讓人啼笑皆非。學過一點概率的中學生都知道兩局之間在概率上毫無聯係,而這些老賭客更是沒少見過連著幾次開出相同結果的情況。馬尾辮這麽個做法,隻能證明他確實是個外行。

這樣看來,上一局他之所以能上手就壓中一賠三的區間,不過是賭博之神眷顧新手的傳說在起效果罷了。而他當時放在桌上的二十萬籌碼,十有八九就是這小子全身上下的財產了。雖然隨著上一局的獲勝,這個數字已經上升到了五十幾萬,但在賭桌上這點錢簡直連塞牙縫都不夠,剛才陸賈隨手一擲都是他好幾倍了。

隻是沉浸在嘲弄中的眾人卻都忽略了,像這樣一個隻有二十來萬的窮小子,若是沒有一技之長,到底是如何上得了這艘船?

項雲卻沒忘。她始終記得對方看她的那個眼神,以及之前那近乎消除氣息的奇妙舉動,這些絕不可能屬於一個愚蠢透頂的人。此時他的舉動乍看之下全無理性,但裏麵一定蘊含著其他目的。

無論如何,這些都隻能在賭局裏觀察了。

“那我們開始吧。”

項雲撥動轉盤,並讓小球適時開始滾動起來。這過程中其他人都沒有下注,於是桌麵上隻剩下一堆白色的籌碼,看上去相當詭異。除了那馬尾辮一臉緊張地盯著小球外,其他人都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跟剛才那局一樣道理,賭錢這回事講究傍貴人,蹭財運。陸賈無疑是大貴人,所以他下注別人都跟著,就算輸了也心甘情願。這個年輕人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默默無聞不說,還一臉窮酸相,剛才的那一局多半把所有財運都耗光了。這一局鐵定輸錢不說,搞不好三十六分之一的概率都會被他撞上,大家不跟,是都等著看他在近乎全壓的情況下輸掉的好戲。

當然,小概率就是小概率,這一回滾動的小球最終落入了“13號”的格子裏,在他押注的範圍之內。隻是看到這個結果,人群裏卻有人狠狠拍了下大腿:“早知道就跟多一局了。”

陸賈微笑抬起手,隔空向著說話人的方向致意。“13號”是他上一局下注的位置,如果這個結果早一局出現的話,那麽在場所有人都會贏得缽滿盆滿。可見陸賈確實是貴人,一次下注就把位置給帶旺起來了,隻是效果出現得稍微晚了一點而已。

若不是馬尾辮這一下攪局,周圍那些人裏有好些都打算繼續在那個位置上下注的,此時看到這個結果都免不了扼腕歎息,看向那年輕人的目光裏也帶上了幾分埋怨。

贏了遊戲,卻輸了錢,說的就是這樣的家夥。此時馬尾辮的麵前堆上了獲勝所得的籌碼,但總共隻有三十四個,少掉的那個是被項雲收走的傭金。

隻是看他的表情,卻像是很開心的樣子。

“贏了就好。這一局,我要壓上三十四個數字。”他大聲宣布,同時拿出又一疊白色的籌碼,“不過這次,我要翻倍押注,每個格子壓上兩個籌碼!”

果然如此。項雲在心中默默點了點頭,同時多少感覺到有些遺憾。對方的這個策略說白了就是建立在“數字不會重複開出”這個基礎上的先試探,後加注。雖然第一局鐵定輸錢,但卻為他排除了第二個數字。這一局他翻倍押注了三十四個數字,按照三十五倍的賠率計算,隻要最終開出的結果落在這裏麵,他能贏到一個格子的錢——當然,那兩個籌碼會作為傭金被賭場抽走,但至少在這一局的結果來說,他已經實現了收益平衡。

那麽下一局他的戰略也就不難想象了。投注金額再次翻倍,投注的數字再減少一個,若是順利的話,扣除傭金之後他還能有所收益。

雖然是很小家子氣的做法,窮酸到讓周圍的人都忍不住麵露不屑,和這個賭場裏大開大合的賭法大相徑庭。但不得不說,這種廣撒網的做法確實有很大的概率可以賺到錢。雖然收益少,卻勝在相對穩定,順利的話,隨著他不斷加注,收益也會漸漸增加起來。

“隻不過,還要看運氣在不在你那邊咯。”人群中有人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

馬尾辮轉頭朝那邊笑了笑:“不會的,這兩個數字剛剛才開過,哪有這麽快就輪到?”

說話那人卻隻是暗笑。他是堅定的計算派,從不相信這些賭徒的迷信。開過了又如何?每一輪都是嶄新的,小球掉落的概率對每一個格子都均等,對方此時壓下了三十六個格子中的三十四個,乍一看似乎跟全壓沒兩樣,但如果要認真算起來,這裏頭可是有超過百分之五的可能性要陰溝翻船,這概率雖小,可也沒小到可以直接無視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如果按照對方的策略繼續下去,獲勝保障的部分將會被不斷削弱,落空的概率則會上升,遲早他都要吃一次虧的。

這人笑了一聲後便不再說話,靜待結果。

不光是他,此時全場的人都在等著看他這一輪的結果。隨著項雲的纖手撥動輪盤,紅黑相間的圓盤開始旋轉,而白色的小球如同精靈般在上麵滾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趣的是,就在一分鍾前,這些人裏有的還在懊惱為什麽沒有堅持壓在陸賈壓過的“13號”上,有的則是堅持論證開過的數字有可能再出現過一次,但真到了賭局再開的時候,這些人又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觀察,沒有一個下注的。

可見再怎麽用盡各種理由拒絕,馬尾辮的那個觀念始終都在每個人的心裏。

隻是隨之而來的結果,卻將他們心中的這個觀念狠狠擊碎。

“怎麽可能!”

眾人驚呼,其中反應最大的卻是剛才那個純粹的計算派。他瞪著小球底下那個白色的“13”,張大了嘴啊啊啊地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詞。當這種小概率事件真的發生在他麵前時,他的腦子卻變得一片空白,轉不過彎來。

當然,這種情況下也少不了那些懊惱後悔的聲音。就在這片雜音環繞中,馬尾辮身體僵硬地看著小球,而後將目光緩緩上移,牢牢鎖定在項雲臉上。他那張毫無特色的臉上此時充滿了怨恨,眼珠子一片混沌,顯然已經激怒攻心,摧毀理智了。

“你出老千!”他一字一字地說。

項雲聳聳肩,一副不屑回答的樣子。作為荷官,她此時的反應沒有任何破綻,畢竟這種輸不起的客人每天都有,正常的荷官就該對此沒有任何表示。

不過對方說得對,她確實出千了。這一局和上一局的“13號”都是項雲刻意操控機關的結果,上一局的話,是她為了熟悉機關操作,確認自己水平的一次測試,而這一輪,卻是她有意要借此製造出極端的狀況,刺探這個人的真麵目。

憤怒,無疑就是其中一種足以粉碎掩飾的激烈情緒。

“再來。”

那男人努力保持平靜,卻控製不住聲音的顫抖。他從腳邊的口袋裏取出籌碼,這一回卻不再是白色的那些。有眼尖的旁觀者看出,這些大大小小的籌碼加起來差不多五六十萬,正好是馬尾辮在之前那個荷官手上贏回來的全部籌碼。

“我拿這些再次押注,就賭除了‘13號’以外的全部籌碼!”他狠狠將籌碼往桌上一拍,怒視項雲,“好了,快開始吧!”

項雲淡淡地環顧眾人,確認再無人要下注後便例行公事般撥動了轉盤。她的動作看似雲淡風輕,可是指尖那點微微的顫抖還是泄露了她緊張的心情。

不光是她,周圍的人也比剛才那局時更加緊張。雖然概率上近似不可能,但大多數人卻又有種非常奇妙的感覺——這一回出來的數字還是“13”。

這是一種賭徒的直覺,一種追隨著運勢的第六感。看著因為憤怒失去理智的馬尾辮,這些老手們都能感覺到,剛才曾經助他贏下五六十萬的那份好運,現在已經離他而去了。至於“13”的概率是百分之二還是百分之三?不重要了。

隻有項雲知道,這概率是百分之百。

她盯著輪盤,台下的手指輕輕一按,如往常一樣啟動了機關。她已經練習了兩回,以她的資質足以在控製位置上做到分毫不差。而那些圍觀的人各有雜念,馬尾辮也因為憤怒而失去了平常心,此時的他們都不具備發現機關的眼力。

萬無一失,這將是粉碎對方情緒防線的最後一擊。

然而在這時,項雲突然聽到了一個冷靜的聲音。

“你覺得這次再開出十三的機會是多少?”

她驚訝抬頭,卻見馬尾辮將雙手交疊著架在桌上,托著下巴,就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項雲。那雙一度被憤怒衝昏的眼睛此時又恢複了神采,甚至多出了幾分狡黠的意味。

“我猜,幾率是百分之百。”他笑道。